漿果廚房

文=熊宗慧

　　我一眼就愛上這間廚房，淡藍的牆壁，白色的櫥櫃，靠窗的餐桌上置著吃剩的乳酪和黑醋栗果醬，牆上一角按俄國家庭的習慣掛著聖像畫，另一方貼著生活照，暖氣管慵懶地散放熱氣。整間廚房乾淨、溫暖、安定。
　　廚房其實有些狹小，但那扇朝外的窗卻擴大了廚房的空間。透過窗可以飽覽整個街景，不過隆冬裡玻璃結了冰，透過縫隙望出，只是一片白雪覆蓋的單調風景。待春天到來，四季輪轉，嫩白的蘋果花、淡藍的紫丁香、粉紅的野薔薇，還有金黃的蒲公英都會在這扇窗前擺動風情吧。
　　我出神地望著窗外，直到托妮雅走進廚房，說：「可以開始做煎餅囉！」才把我喚回現實。托妮雅是負責打掃我住的那一層宿舍的清潔人員，據說之前曾是小學校長，但蘇聯解體後那一段痛苦的經濟崩潰時期，就連小學校長的退休金都不夠支付生活，於是托妮雅到莫大應徵一個禮拜兩次、從清晨五點半到早上九點的清掃工作。六十多歲的她從不自怨自艾，只是很踏實地彎起腰身，拿著拖把和清潔劑從大廳開始，一間一間地清掃，通常在八點半的時候會掃到我的房間，我一聽到她輕輕的敲門聲，立即翻身下床，開門讓她進來，然後托妮雅就會說：「親愛的，我都是到最後才來打掃妳的房間，為的是讓妳可以多睡一會呀。」而我總是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親吻她，一邊說「謝謝」。看到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幫妳清掃房間，其實自己也不好意思再睡，乾脆起床弄早餐，等托妮雅清掃完畢，我也剛好把一杯熱茶送到她面前，閒聊一番後，托妮雅才收拾東西離去。我住莫大主樓宿舍的期間，和托妮雅維持這樣的關係始終不變。
　　至於這一次到托妮雅家拜訪，是因為有一次吃到她自製的果醬，覺得好吃極了，所以央求她再做給我吃，拗不過我，托妮雅乾脆讓我到她家吃正統俄式下午茶啦。
　　走進廚房的托妮雅從一邊角落裡拿出一個紗布覆蓋的盆，裡頭是發酵後微微膨脹的牛奶麵糊，表面已冒出氣泡。托妮雅將麵糊稍微攪動，再加進些許牛奶，然後一聲令下：「開始吧！」清冷的廚房突然間變得熱鬧，平底鍋冒起煙，融化的奶油發出濃香，用圓瓢將麵糊舀起，澆入平底鍋，麵糊碰著奶油的瞬間發出滋滋聲響，轉眼間，一個巴掌大的完美煎餅便呈現眼前：圓心焦褐，向外色澤漸淡，一眼看去，煎餅真如一輪亮晃晃、熱騰騰的太陽！這的確是俄羅斯風俗中迎接春天到來的最佳食物。
　　半個鐘頭不到，托妮雅就煎好三十多張煎餅。它們堆疊起來，如小山一般，餅和餅間刷上一層薄薄的金黃奶油，如此一來，它們可以相互依靠，卻不會相黏。我把煎餅端到餐桌，跟著拿出茶具。依照此地的習慣，吃煎餅得配紅茶和果醬才行。
　　「今天會吃黑醋栗果醬吧。」我正暗自猜想，托妮雅已捧著一個大托盤來到桌旁。托盤裡頭有許多小碟，碟裡放著我常吃到的黑醋栗、紅醋栗和小紅莓果醬外，還有覆盆子、酸醋栗、藍莓、杏桃、野草莓和李子果醬，算一算，竟有九種之多！我再次環顧四週，想知道果醬是如何藏在這間小小的廚房裡，托妮雅卻彷彿預料了我的意圖，微笑地指著廚房各角落說：「這裡，這裡，和這裡。」啊，這真是一間神奇的漿果廚房呀！
　　每年托妮雅都會將採集到的漿果製成果醬。做法簡單，就是用糖醃製。漿果本身多帶微酸，經擠壓後，汁液滲出，和糖混合，過一段時間後就成黏稠的果醬。由於不加任何防腐劑和膠質，果醬依然保留漿果原有的滋味和營養，是俄國人在漫長冬季裡維他命攝取的主要來源。
　　我把每種果醬都塗在煎餅上，再捲起來嚐，心中滿溢著甜蜜與感動。不過把果醬煎餅吞到肚子裡還不夠，我像果戈里筆下人物那樣，最後還要將沾滿果醬、黏不拉搭的手指舔了舔，再將茶喝個飽，才心滿意足地、懶洋洋地倒在椅上。一陣倦意跟著襲上來，周遭景象變得模糊，恍惚之際，似乎聽到托妮雅在叫喚我，但聲音遙遠，我沒有理會，仍繼續往漿果叢的夢境深處走去……
 
※本文及圖片轉載自《當酸黃瓜遇上伏特加》，熊宗慧 / 著，天培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