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gnauk, 插圖=seraf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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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小徑是林中曠地往安娜的小木屋必經之路。其實小徑並不很幽暗，只是早春的陽光若隱若現，巨木繁林繞枝遮蔭，讓人有如飄移於幽暗森林隧道中。

剛採完野菇的三個笨手笨腳的獵人，正從隧道一端走來，嬉鬧的聲響打破了幽暗的神秘感。

安娜要我與蘇妮亞注意小徑上的毬果，並撿一些回去。我本以為這是當作紀念品之類的，心想毬果又不是沒見過，撿一兩個就夠了。

「我們這裡的毬果有兩種，你發現了嗎？」安娜問。

「啊！的確是，我手中有個圓球狀的，腳下還有另一種是梭形的。」我屈膝彎腰湊近地面觀察一番。

「圓球狀毬果是松樹的果實，而梭形的是樅樹的，樅樹也就是聖誕樹。多撿幾個乾燥的松樹毬果，待會炊茶用得上。」安娜解釋後，語帶保留地吩咐我。

雖然心裡納悶，但我還是照作。邊走邊撿，沒多久就回到了木屋。

這一區的房舍是蘇聯時代政府特別建給作家居住的，這類獨棟住宅也就是俄語中所稱的dacha。此區的設施算不錯，每戶用人來高的木籬笆圍起，院子蠻寬廣，足夠讓五六棵大樹伸展枝椏，還可兼種菜（附近的巴斯特納克的院子裡還留有一畦畦菜圃的痕跡）﹔主屋坐落於院子中央，一旁有倉庫等小屋，幾乎都是傳統俄羅斯木造建築。我們走進院子時，安娜的母親已經從倉庫中翻出一組古董俄羅斯茶炊 <註1>，安置在院子空地。茶炊上蒙塵的金屬表面告訴我它已被冷落很久，旁邊一根半公尺餘的鐵管卻讓我猜不出作何用途。安娜注水入茶炊後，指導我在茶炊底座生起火苗，再將鐵管插在茶炊上面中間的圓孔﹔我才發現這茶炊類似中國北方的涮鍋，底部的熱氣流經過匏空的壺心接著攀爬上鐵管冉冉升起，如此空氣對流可能有助於迅速達到水的沸點。

待火勢穩定，安娜拿了幾顆乾毬果投入鐵管中，咕咚咕咚一路往下滾至茶炊底座火堆中﹔大樹下剛在玩貓的蘇妮亞也不顧四腳朝天正享受愛撫的貓，三步作兩步跑來搶著要丟丟看。我正奇怪為何將毬果當作燃料時，才發現空氣中盈溢清淡的松香﹔我恍然大悟，松枝與毬果燃燒後的悠悠氣味令人舒坦無比。

嗚……嗚……。鐵管與向上逃竄的氣流產生出一陣陣共鳴，悶悶迴盪不絕於耳。其間夾雜著柴火霹啪聲響，我蹲坐著專注於煽風使火勢不停綴，並自得其樂地攪動焦黑的毬果，不記得茶炊哀嚎了多久，水接著就沸騰了。

傳統俄羅斯茶炊第一個迷人之處在於生火的過程，這一點在現代電子式的茶炊裡是無法享受得到的。松脂散發的迷人調性與奔騰氣流伴和的旋律，加上揚湯的節奏，一步步將喝茶的甜美慾望曲線抬到一個飽滿的顛峰。

「我們喝茶並不是品味茶的好壞，而是在品味生活的情趣。享受這樣悠然自得的生活，遠比品嚐高級茶葉來得幸福。」安娜斜倚著翼廊斑駁的方柱，她臉上恬適的表情似乎就是這麼告訴我。

我將鐵管拔去，抬起茶炊走上翼廊，穩穩放在露台的木桌上。安娜取來彩紋白磁茶壺──俗豔的俄羅斯鄉村風格，填些紅茶葉末，旋開茶炊的水壺嘴﹔滾燙的水柱嘩啦啦一下就將磁壺裡的潔白弄成黑壓壓的一片茶湯。安娜一手將磁壺擱在茶炊頂端暖壺，一手招呼蘇妮亞請大家就位。

矩形的露台不大，長約七八步幅，寬四五來步﹔中間一個長方桌，上頭擺滿了茶具與小點心。一切就緒後，主客共八人圍著這一桌暖烘烘的春之宴饗。

安娜對大家說：「嘗嘗這果醬吧！」然後分給客人一小碟豔紅的小紅莓果醬 <註2>。

俄羅斯果醬的風味是與眾不同的，材料多為漿果，做法是用糖醃漬，不經煮，所以能保持果子的新鮮原味。我拾起一匙果醬往口中送，剛開始是果子的芬芳掠過鼻尖，糖漬的過甜味覺隨之侵襲舌尖，嘴巴合攏後一股果酸才又反饋滿口，刺激神經﹔此時，啜飲一口熱茶，待濃烈茶水灌溉甜去酸來的齒頰後，激盪融合幾回合，再順著咽喉管道緩緩注入等候已久的胃池裡，裊裊的果香茶氣跟著心跳的拍子撲通撲通。這真是叫人難以忘懷的滋味！

「的確，以我的眼光，單論茶味並不是挺好，濃郁中帶點苦澀，是普通紅茶一貫的味道﹔但是它與果醬搭配在口中卻能綜合成一種美食體驗。想想看，如果茶不夠濃，就無法與甜過頭又酸到心坎的果醬匹敵，也不能在味覺的競賽並駕齊驅，達成絕妙的味覺協奏曲。」我再飲了幾口，暗自玩味。

這一桌人像是屠格涅夫筆下的人物，聚在鄉間飲茶，少了那個時代西化派與斯拉夫派知識份子們的滔滔辯論，我們只是純粹地為生活暢飲。不知不覺，夜晚的面紗已掛上白樺樹梢。雖然視線漸漸黯淡，興致卻仍盎然﹔止不住的鼎沸話語，勾引出四起的蟲鳴助興……

終於，夜鶯啼飛點破了夜幕。離開的時候，我以面頰左右碰碰小蘇妮亞那蘋果似的圓嘟嘟紅通通的臉龐，告訴她我還會再來喝茶。

徐風穿過樹林，帶著枝葉簌簌，有一陣沒一陣地煩擾春天的夜晚﹔一個人在露天的火車月台長椅上等待，卻一點也不蕭索。

(2001-12-31)

<註1> 俄羅斯茶炊，俄語самовар (字面意義為「可自行烹煮的鍋具」)，英語直接音譯為samovar，是附帶加熱裝置的金屬製煮水壺（如圖）。傳統式的茶炊可生柴火加熱（圖下方藍色小門處），現代化製品多為電熱式。整個茶炊中間空如煙囪，水滾後，煙囪頂端可置磁茶壺以保溫。水室環抱煙囪（圖中間最寬大部分），偏低處有一出水龍頭（此圖未畫出）。

<註2> 小紅莓，俄語клюква (發音klyukva)，英語cranberry，學名Oxycoccus palustris。蔓生植物漿果，正圓球體約1公分大小，呈紅、暗紅色，表面光滑富光澤﹔滋味奇酸無比，需以厚糖漬之而成果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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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情節延續自《伊凡與瑪麗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