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虛空歸來，往虛空歸去──電影《歸鄉》觀後感

文=gnauk

　　電影《歸鄉》是俄國導演安德烈•玆維亞金采夫的首部作品，榮獲二○○三年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金獅獎及最佳新進導演獎。看完電影，我左想右想，覺得中文片名取得不太貼切，不如按原文直譯成《歸來》或《返回》的好，因為電影的重點不在「家鄉」，而在「回歸」這件事。台灣的中文片名常為人詬病之處在於，總是離原文意思很遙遠，往往誤導觀眾的第一印象；當然也有少數取得不錯的片名。撇開中文片名不談，這部電影整體看來非常令人耳目一新，預告片中寫著倫敦《衛報》稱這部片子是「自塔科夫斯基以來最好的俄國電影」，想必在藝術成就上有其獨到之處。
 

情節簡潔

　　電影的情節順著日誌敘事的方式發展，看來單純明晰，而其間要傳達的「親情」與「父權社會」的主題思想就相對深晦多了。背景設定在當代俄國的一個北部偏遠小鎮，就讀小學的兩兄弟（安德烈與伊凡）和母親、祖母共同生活，父親離家十二年，杳無音信，兄弟倆也習慣了這種女性持家的生活方式。某日，父親忽然回家，大家反倒有些驚慌，同時也勾起小男孩們的憧憬遐想，兄弟跑去閣樓翻出陳年舊照，比對一下父親的形象，確認無誤後才與父親相認。嚴肅寡言的父親決定帶孩子們出遊，以增進親子關係。不料，半路上父親接到緊急任務，必須即刻前往某荒島挖一個秘密盒子，幾番猶豫後，父親決定將親子出遊與工作結合，帶著孩子一起到了島上。一路上，小兒子早就因為不滿父親處處威權的管教方式而頂撞父親，頻頻惹父親發怒；到了小島上，兩人之間最大的衝突引爆開來，小弟跑上一個瞭望塔上躲著，父親擔心其安危而爬上去想哄兒子，卻不慎失足墜落跌死。驚魂未定的兩兄弟將父親的屍體抬上小舟，準備一起「歸鄉」。結局很意外，船駛往陸地擱淺在水岸邊不遠處，兩兄弟拿行李涉水上岸沒多久，正準備把父親的屍體抬回岸上的時候，載著屍體的小船居然沉入水中；兄弟倆凝視著深藍海水，無語困惑一陣，最後便逕自開車「歸鄉」了。神秘的父親回歸了神秘的大海。
 

思索無限

　　電影留下了相當多的思索空間，我從中理出一些問題：離家十二年的父親為何要回家？為什麼剛好是十二年這個數字？父親出最後任務到小島上挖出的秘密盒子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到底是什麼東西「返回」了？……我也試著回答問題，儘管有些地方很難理解，不可諱言，許多疑問或許只有生活在俄國的人才有較多體會。先說父親挖出的秘密盒子，裡面裝的是什麼並不重要，而且也不需要知道，觀眾只要曉得──父親是神秘的、父親的工作內容是見不得光的、父親是為國家做事情，盒子只是威權時代遺留下來的神秘東西，是一種時間差的表徵。失蹤多年的父親突然回家是很不尋常的，然而這個主題在俄國文藝史裡是有上下文可循的，看看畫家列平（I. Repin, 1844-1930）的《意外的歸客》，它反映了帝俄十九世紀末反動時代的悲哀，再想想作家弗拉基莫夫（G. Vladimov, 1931-2003）的小說《忠心的魯斯蘭》裡面一段勞改犯的話──我不會回家了，儘管我已經服完勞役，因為我聽說鄉親都已經為我辦過喪禮，家人親友為我點過追思的白蠟燭，並且已從愁苦中重新站起來過新生活，我要是回去不就成了鬼魅，沒人能承受的，我很難再融入他們的生活了──與此勞改犯同樣的心境與行為亦在電影《西伯利亞的理髮師》中可見。再看十二這個特別的數字，從一九九一年蘇聯解體到二○○三年這部電影問世剛好過了十二年，導演若有似無地將俄羅斯的社會劇變投射在「父子情仇」的母題上，但我想應該不單是影射「離開十二年的父權、威權制度又回來了」這麼單純而已。
 

電影語言

　　《歸鄉》的電影語言是讓它超凡不群的原因，攝影表現手法震撼力十足，確實讓我想起了塔科夫斯基的影像敘事──畫面沉靜而澎湃、用色純粹而細緻、內心衝突強過外部衝突，因此觀眾不止用眼睛看情節鋪陳，還不自主會用心去感受，就是說，情節在銀幕上點到為止，續而鑽進觀者的內心裡繼續發展。人物肖像描繪得稜角鮮明且暗含隱喻，例如，弟弟伊凡在開場時高塔跳水的猶豫和尾聲時小島瞭望塔逃避父親的瑟縮，運鏡角度將高度、海水、風的衝擊張力，點出男孩面對困境時的面容與心理情緒。場景有象徵手法的味道，用得詩情畫意，如豪雨落下的力量與被遺棄在路旁的伊凡揚起的堅毅嘴角、海上的孤舟與無父的兄弟、父親的屍體與神秘盒子一起沉沒大海等等。心理刻畫上用了很多矛盾對比，如攀爬高塔的懼高症男孩、開朗的哥哥對父親的欽慕與膽怯的弟弟對父親的厭惡。影像敘事時而停頓時而流動，產生出有如音樂的律動感，像在人物表情的定格特寫拉到自然全景的嘎然溢出。如果看倦了商業電影的感官刺激影像匯集，那一定不能錯過這部電影。

(2004-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