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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鐐銬的女士──白夜傳奇

索洛古勃=著      秋光=俄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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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skiosk © 2003

 

 

致 布特科夫斯卡亞

  一位莫斯科的藝術贊助者(聽說現在只有在莫斯科找得到贊助者)擁有一間富麗堂皇的畫廊,這間畫廊的所有權在他死後轉移至市政府,目前非常不容易進入參觀。畫廊裡掛著一幅不錯的畫,儘管這位俄羅斯畫家極具天份,卻因為畫的內容怪異而不受讚賞。目錄上說明這幅畫的標題為「白夜傳奇」。

  畫中描繪一位年輕的的女士,身著樸素卻講究的黑衣,頭頂黑色寬邊帽並飾白羽,在春天稍微綻放的花園裡的長凳上坐著。女士的臉龐非常美麗,表情神秘。藝術家令人讚嘆地傳達出這種白夜的不真實、誘人的世界,女士的微笑有時似乎充滿歡樂﹔有時又像是因恐懼、絕望而蒼白的鬼臉。

  她的手因為在背後而不可見,從女士的雙肩緊縮可以推測其雙手反綁於背後。她的腳掌赤裸,看來非常美麗,兩個金色的腳環,被一條不長的小金鍊銬著。這樣的黑色衣裳與白色裸足的搭配是那麼美麗,卻也怪異。

  這幅畫是年輕畫家安德烈•帕夫洛維奇•科拉嘎耶夫在若干年前,與畫中女士伊琳娜•弗拉基米羅夫娜•奧梅日娜在她的彼得堡近郊的別墅裡共度一個怪異的白夜後所繪。

  這事發生在五月底。白晝溫暖,晴朗得迷人。早晨,也就是說在這個時候,當工人們準備用餐時,有人打電話來給科拉嘎耶夫。

  話筒傳來熟悉的年輕女士的聲音:

  「這是我,奧梅日娜。安德烈•帕夫洛維奇,您今天晚上有空嗎?夜裡兩點整我在我的別墅等您。」

  「是,伊琳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感謝您。」科拉嘎耶夫才剛開始說話。

  但奧梅日娜打斷他的話:

  「就這樣,我等您。兩點整。」

  她隨即掛上電話。奧梅日娜的聲音異常冷漠而平穩,像是準備要作某種重大事情的時候會出現的聲音。這樣短暫的對話讓科拉嘎耶夫有點訝異。他已經習慣,尤其是對女士,在電話對話中總要多說幾句。當然,對伊琳娜•弗拉基米羅夫娜也不例外。才說沒幾句話就掛了電話──這種唐突是前所未有的,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科拉嘎耶夫決定準時到。他叫了部車子,因為當時他自己還沒有汽車。

  科拉嘎耶夫與奧梅日娜的認識雖稱不上特別親近,也算夠好了。她是一位富有地主的遺孀,先生幾年前忽然過世。她擁有自己的財產﹔這次邀請科拉嘎耶夫前去的別墅即是她自己的。

  當時,關於她與先生的生活,有種種奇怪的謠言。聽說,她先生時常嚴厲毆打她。怪的是,她這樣一位經濟獨立的女人,居然還能忍受而不離開先生。

  她們沒有孩子。據說是奧梅任先生沒有生育能力。這又更怪了──那她為何還要與他生活?

  科拉嘎耶夫的錶顯示兩點整,天色已經完全明亮,此時,他的座車緩緩駛近這幢去年夏天他來過幾次的奧梅日娜的郊外別墅的圍牆。

  科拉嘎耶夫感到一股詭異的不安。

  「有誰還會來呢?或是只有我一個人被叫來?」他想。「在這個迷人的夜晚,能夠單獨跟這位可愛的女士相處是快樂多了,除非在冬天被那些人煩得還不夠!」

  大門旁看不到任何馬車。黑暗的花園裡完全靜悄悄的。從屋子的窗戶也沒見燈亮。

  「要等嗎?」駕駛問。

  「不用。」科拉嘎耶夫果斷地說,付了錢。

  漆黑大門旁的小側門略開著,科拉嘎耶夫走進之後,順手帶上門。不知為何看了一下,發現鑰匙插在門鎖上,他聽從了某種莫名的預感,鎖上了門。

  他靜靜地沿著砂石小路走向屋子。從河邊襲來一陣寒意,不知哪邊的樹叢裡,傳來第一批早來的小鳥的微弱又沒自信的唧唧聲。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喊他,也像早晨那樣的怪異、平穩、冷漠。

  「我在這裡,安德烈•帕夫洛維奇。」奧梅日娜說。

  科拉嘎耶夫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女主人坐在花圃前的石凳上。

  她坐著,微笑望著他。她的穿著就如同稍後他在畫中描繪的一樣分毫不差:同樣的黑衣,樸素卻講究的式樣,沒有任何裝飾﹔同樣的黑色寬邊帽飾著白羽﹔雙手同樣背於後,像是被綁著﹔同樣看得到那雙腳,在寧靜的微溼的黃色砂石小路上顯得白淨,纖細的腳踝被箍上,兩副被金鍊子銬著的腳環微微發出金色閃光。

  奧梅日娜總是微笑(那種難以會意的微笑稍後也被科拉嘎耶夫帶到畫中),對他說:

  「您好,安德烈•帕夫洛維奇。我不知為何對你能夠準時前來很有自信。抱歉,我無法伸手給您──我的手被緊緊綁著。」

  她注意到科拉嘎耶夫的動作,不開心地笑起來,隨即說:

  「不,別擔心──不需要替我鬆綁。這是必要的。這是他想要的。現在的夜晚是屬於他的。坐在這裡,靠近我身旁。」

  「他是誰?伊琳娜•弗拉基米羅夫娜。」科拉嘎耶夫在奧梅日娜旁邊坐下,語帶驚訝,但細心地問。

  「他是我先生。」她靜靜回答。「今天是他的忌日。他就在這一刻死去。因此,每年這個夜晚這個時刻,我會再度獻身給他。他每年會挑選一個人附身來找我,並折磨我幾個小時。到現在他還樂此不疲。等他離開後,我則能夠自由到明年。今年,他挑選了您。我看得出來您的訝異,您一定認為我是個瘋子。」

  「得了吧,伊琳娜•弗拉基米羅夫娜。」科拉嘎耶夫開始說。

  奧梅日娜輕輕點頭示意打斷他的話,接著說:

  「不,這並不瘋狂。請聽我說,我全都告訴您,您就會明白。像您這樣關心人又富同情心的人,這樣完美又細心的藝術家,不可能不會理解我的。」

  當人們說這個人是個細心而富同情心的人,那麼他肯定要耐著性子去了解事情的始末。科拉嘎耶夫感覺自己開始能體會這位年輕女人的心理狀態。他覺得應該要親吻她的手以示同情,本來準備樂意地拿起奧梅日娜纖細的小手貼向自己的嘴唇﹔但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因此他與眾不同地握了握她的手肘。

  奧梅日娜點頭答謝他。她微笑得既詭異又不真實,讓人無法理解她到底是高興,還是想哭。她說:

  「我先生是個脆弱、邪惡的人。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何愛他,為何不離開他。他每年來折磨我,我從起初的懦弱到後來坦然面對,變得更邪惡了。他用盡各種痛苦的方式來折磨我,但不久就慣用一種最簡單平凡的痛苦方式。我不明白為何要忍受這一切。那時候不明白,現在也不明白。或許我在等待什麼。無論如何,我在他面前顯得懦弱又邪惡,像個溫順的奴隸。」

  奧梅日娜平靜地向科拉嘎耶夫細細描述,丈夫如何折磨她。她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彷彿她自己不曾經歷過這些痛苦和羞辱。

  科拉嘎耶夫既憐惜又憤怒地聽著,然而,她如此平靜的聲音裡,其中散佈出邪惡的病原體,讓科拉嘎耶夫突然覺得自己有一股野蠻慾望,想要像她丈夫一樣將她推倒在地毆打她。她說得越多,他越能深入了解如何邪惡地折磨她,也越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內心滋生的惡念。剛開始,他覺得她毫無羞恥地敘述自己的痛苦經歷使他懊惱,以為她那種平靜的、幾近天真的無羞恥心喚起了他的野蠻慾望。然而,他很快地明瞭這個惡念有更深一層的緣故。

  也許事實上,就是死者的心靈附身於他──那邪惡又懦弱的折磨者的醜陋心靈?他嚇一大跳,但是,當內心的瞬間驚恐消逝後,燃起施虐的淫慾──那邪惡卑微的毒素,卻越來越強烈地主宰他。

  奧梅日娜說:

  「我全都能忍受。從沒怨過誰,甚至心裡也沒嘀咕一下。但是當春天的這一天來到,我就會變得像他一樣懦弱。我心裡會想要他去死。這是因為他折磨我,還是春天本身對我而言就是鬼魅般的白夜?──我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從何而來。真是奇特啊!我從來不是邪惡懦弱的人。我為這種下流的慾望苦了好一陣子。夜晚我坐在窗旁,望著北方城市寧靜朦朧的夜色,帶著憂鬱及恨意握緊雙手,堅定且憤恨地想:『去死吧!該死的東西,去死吧!』然後,他突然死了,就在這一天,深夜兩點整。但不是我殺死他的。噢,別以為是我殺死了他。」

  「沒這回事,我沒這麼想。」科拉嘎耶夫開口,聲音聽來幾近發怒。

  「他是自己死去的,」奧梅日娜繼續說,「也有可能,是我的邪惡慾望的力量將他帶進墳墓?或許,人類的意志有時候是那麼強大?我不曉得。但我不覺懊悔。我的良心完全平靜。就這樣持續到下一個春天。春天的時候,夜晚越是明亮,我越是難受﹔我越來越為憂傷而苦。直到他忌日的那晚,他終於來找我,好好地折磨我一番。」

  「啊,他已經來了!」科拉嘎耶夫忽然幸災樂禍地說。

  「當然,您了解,」奧梅日娜說,「並不是死人從墳中來找我。做這種勾當,總得是一個教養極佳的城市人,才能夠打點好。他掌控了像現在您的意志與心靈,在這一夜來訪,好讓我受盡殘酷綿長的折磨。當他離去,留下受盡折磨精疲力竭的我,我往往哭得像個受虐的小女孩。但我的心卻是平靜的,因為換得了一年不再想他的自由。這樣年復一年,當白夜來臨,憂傷來襲,在他的忌日總會有折磨者來找我。」

  「每年?」科拉嘎耶夫不知是因為憤恨還是緊張,喘不過氣地問。

  「每年,」奧梅日娜說,「這個時刻都會有某個人來找我,每次都像是我先生的靈魂附身於這位偶然的折磨者。然後,痛苦的夜晚過後,我的憂傷消逝,我又回到活生生的世界裡。這樣年復一年。今年,他想要您來執行﹔想要我在這個花園等待您,要我穿這身衣裳,雙手綑綁,雙腳赤裸。我這會就聽從他的話,坐著等待。

  她注視科拉嘎耶夫,她臉上複雜的表情正如他稍後在畫中所描繪的一樣。

  科拉嘎耶夫莫名地迅速站起來。臉色異常蒼白。他感到一股可怕的邪惡,抓住奧梅日娜的肩膀,以野蠻嘶啞的聲調,出乎自己意料地大叫:

  「既然每年都如此,那現在對妳也不例外。走吧!」

  奧梅日娜站起來,開始哭泣。科拉嘎耶夫緊緊抱住她的肩膀,領她進屋裡。她溫馴地跟著他,因寒冷及赤裸腳掌下砂石的潮濕而顫抖,匆忙間不時被絆倒,每踏一步那金鍊子的拉扯與金腳環的敲擊都令她疼痛不已。就這樣,他們走進屋裡。

(2003-03-31)


作者生平及作品介紹,請見《陰鬱灰暗的索洛古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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