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365-427)，又名潛，字元亮，是東晉末年過渡至南朝劉宋的著名田園詩人。在中國魏晉南北朝時代，門閥制度盛行，達至「上品無窮門，下品無望族」的地步。朝廷的高官要職為門閥士族所壟斷，而出身於庶族寒門的人則遭到無理的壓抑。陶淵明自言為東晉開國功臣陶侃之後，先世屢建赫赫功名，但到他這一輩已淪落至窮愁潦倒的境地。他自幼熟讀儒家經典，從提及早期生活的詩歌看來似乎曾有一番抱負 ；然而，詩人生當動蕩黑暗的時代，理想抱負得不到實現的機會。陶淵明從二十九歲至四十一歲間做過五次官，但都不過是祭酒、參軍、縣令等職，不僅濟世的抱負無由施展，而且必須降志辱身與官場中人周旋。這使他感到「志意多所恥」和「違己交病」(《歸去來辭》)；加上一直嚮往田園的「自然」生活，故此最後在彭澤縣令任上終因「不為五斗米折腰」而辭官歸隱，從此再未出仕。《歸園田居》這一組五首的詩歌大多認為是陶淵明辭官後翌年所作，與《歸去來辭》同為表現他歸隱田園後心境的作品。
陶淵明的詩歌創作才能是多方面的。現存一百二十多首陶詩中，可算作是田園詩的約有二十首 。其數量雖少，但卻是中國田園詩的奠基石，在詩歌發展史上有著重要地位。根據周錫馥先生的看法，田園詩是指「凡是描繪村野風光，表現農業性社會生活」的作品，與只是「模山範水、點染煙霞，而絕不涉及農事與田園」的山水詩並不一樣 。說陶詩是中國田園詩的開山祖，當然並不代表在陶淵明之前就沒有田園詩。正如周先生所言，《詩經》中的《七月》、《大田》等均可算是田園詩，但都是純乎民間的創作；而文人有意識的創作，則首推東晉末業的陶淵明 。故鍾嶸在《詩品》中稱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實不為過。
《歸園田居》(其一)是陶淵明的代表作，也是中國古代田園詩的名篇。一般認為，本詩是敘述詩人生平志趣，鋪寫村居環境的淳樸清靜可愛，抒發他擺脫世俗塵網的輕鬆愉快心情的作品。可是，在詳細解釋作者在詩中所體現出來的感情時，有云「憤激之情甚烈」、「表面是平實，然內裏是牢騷與憤懣之詞」 者，亦有曰此乃「酷愛自由，性格率真」 之語，是「曠逸沖淡之襟懷」 的表現。至於對詩歌所表現出來的「田園」意象，並末句「復得返自然」的「自然」的理解亦大異其趣。本文試從陶淵明的思想看《歸園田居》(其一)所表現的意蘊。
陶淵明的思想比較複雜，時至今日學術界對此仍未有確切的定論。東晉玄學盛行，佛、老的思想對當時的社會產生很大的影響，陶淵明固然不會例外。儒家思想雖然已不再是仕大夫階層的主導思想，但並不等於它不再受到重視 。陶淵明自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其十六))，因此有論者認為他在二十九歲出仕為官，其實是受到儒家致仕傳統，即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理念的影響。當他自知不為當世所用，難逞鴻鵠之志時，則歸於「獨善其身」的「窮」而退隱田園 。亦有謂陶淵明是為貧而仕的，從《歸去來辭》序中云：「余家貧，耕食不足以自給」可見。因為他本是無心出仕，故歸隱躬耕是遲早的事 。也有說陶淵明從來沒有想過出來做官，當初只為桓玄所逼，否則立遭殺身之禍，在無可奈何下只好從仕；五次為官，其實只是由「仕」逐步過渡至「隱」，而力求避嫌的計劃 。姑勿論陶淵明出仕以至退隱的真正動機為何，他的歸隱田園並不完全等於道家所指的「退隱避世」，甚或如莊子般的「棄世」。用現代人的眼光看來，陶淵明所做的其實是沖破官場的狹小圈子，投身到農村這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對他來說，棄官歸田乃是實現他的人生理想「返樸歸真」的必由之路。詩人生活在「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的時代，只有絕棄仕途、拋掉仕進榮祿之心，歸隱田園、躬耕自食，才有可能實踐自己「返自然」的理想和宿願，獲得精神上的真正解脫 。可見陶淵明的「入世」為官僅僅是「身」入而「心」未入，辭官是性情所之，走得無牽無挂。也許在陶淵明的眼中，歸隱田園並不是人生的失敗，而是堪破一個謎團，走向一個新境界。因此，他在由「兼濟」轉向「獨善」之路時，不像許多士大夫那樣沮喪，反而有一種羈鳥出籠、池魚投淵的解脫感，也有一種大夢初醒似的醒悟感 ，「覺今是而昨非」(《歸去來辭》)。他覺得自己混跡官場是「誤落塵網」，是受外物所困而喪失自我；而現在他可從「樊籠」出來，重新找回自我，故云「復得返自然」。
如果我們從這一角度去理解《歸園田居》(其一)，則可見首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並不是「酸葡萄」式的憤懣之詞，而是把黑暗的官場生活與自小成長的田園作一對比後的取捨之語。陶淵明認為仕宦生涯有如「誤入塵網」、「久在樊籠」，但是若無數度入仕的經歷，對政治徹底失望的話，也無從發現自己是如何像羈鳥般依戀舊林，池魚般想念故淵的。因此，「誤入塵網中」的「誤」字一方面固有「後悔」的含意，但同時亦有「不悔」的深層含意。也正因為陶淵明從對比中明暸自己熱愛平淡率真的農家生活，過於訶諛奉承的官場生涯，故此雖然「守拙歸園田」，他仍是無怨無悔。「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飲酒》(其四))，可見陶淵明已把農村當作他的終老之地了。
《歸園田居》(其一)的第二部份，陶淵明著意描寫一幅十分理想的田園風光：十多畝宅地，八九間草屋，房後榆柳成蔭，堂前桃李羅列。隱約的村落，裊裊的炊煙，狗在深巷裏叫，雞在樹頭上啼…這樣的田園，淳樸而寧謐，多令人嚮往！可見詩人是以滿懷禮贊的情懷來描寫這種生活天地的。或曰，這樣的一幅田園景色，是平凡的、是寫實的，是他的田園生活的真實寫照 。梁啟超在〈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中，嘗云：「尋常詩人嘆老嗟卑，無病呻吟，許多自己發牢騷的話，大半言過其實，我們是不敢輕信的。但對於陶淵明不能不信，因為他是一位最真的人，我們從他全部作品中可以保証。」 要知道陶淵明是一位反對偽詐、求真務實的詩人，他的詩文作品，盡管其中不無渲染誇張之處，但他反映的生活、抒寫情懷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是不容主觀臆斷和輕易懷疑否定的。
我們雖應肯定《歸園田居》(其一)是詩人田園生活的真實寫照，但與其說是單純的農村一個角落的剪影，毋寧說是他寄寓理想的一個天地的速寫。從陶淵明的詩作看來，他不滿意其生活時代的社會狀況。詩人或者托古之寓志，憧憬古代社會；又或是寓言以寄懷，幻想桃源世界。但是，古代社會已成歷史，幻想世界也不會實現，二者都不是他能夠實際走進去的天地；況且「帝鄉不可期」(《歸去來辭》)，陶淵明從不迷信飄渺無蹤的仙境，也不寄望於佛家宣揚的來世幸福。只有田園，才是詩人生活的現實。從他歸隱田園、躬耕南野的行動看來，陶淵明是努力把他的田園變成尋求理想生活境界的王國的 。詩人的目的，是把現實社會中看不到的在田園裏找回來；但是，田園的現實生活也會有未如人意的地方，躬耕自給也不能如願以償，他便發輝意想的作用來彌補。這樣，既是現實又摻有理想，陶淵明在田園的生活其實是在體驗自己的理想生活境界。因此，《歸園田居》(其一)所描寫的田園，從精神的層面上看其實是與污濁現實相對的一塊淨土，在其中既憑藉田園的現實條件，又通過自己意想的滲透，體驗著一種理想的生活境界。詩中描寫的無疑是現實的田園生活，可是其中又明顯地伴有精神超越的理想成份，並不純粹是田家生活的實態，或是幻想中的空中樓閣。「戶庭無塵染，虛室有餘閑」一方面是寫他的悠閒，但更大程度上是說他的心境。
我們若認同陶淵明所描寫的田園風光不單單是他所「看到」的農村，而是加上理想因素的樂園，則可知其底蘊其實暗示了實際生活未必如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國內有批評者認為陶淵明的詩「粉飾現實」，理由是詩中描寫的田園生活不符合遭受戰火洗禮的潯陽農村的實際情形 。在今天看來，昔日的批評固然不值一提，因為撇除它背後的政治意圖，單從這種推論的邏輯便顯示論者對藝術上的想像，即浪漫主義的作用理解不足，也不明白陶淵明在詩歌中對理想生活的寄託。然而，這一類的歷史考證其實也指出了，東晉末年的農村社會生活不易為，並不盡如陶淵明所描述的美好。從詩人歸隱後的生活看來，他是逐漸接觸到農村的各種現實問題。陶淵明的家居曾遭遇兩次火災，而晉末的時局又不穩，戰爭、內亂的威脅不時出現。天災人禍的不斷，使到陶淵明即使「躬親未曾替」，也經不起各種天災人禍的打擊，終至「寒餒常糟糠」(《雜詩》(其八))、「飢來驅我去」(《乞食》)的地步。可見在當時的社會，單憑「勤」和「力耕」是不可能保證生活「不匱」的 。雖然如此，陶詩對田園生活的描寫在《歸園田居》(其一)後仍並無二致，詩人筆下的農村仍是那麼理想，生活仍是那麼悠閒自得，田園仍是那麼與世無爭。由此我們便知陶淵明筆下的田園，其實是以污濁的現實為參照來描寫的，而只見其清新可人的一面。黑暗的官場、艱難的農村生活，與理想的田園居所，在詩歌的表面上是一隱一現、互不相容的兩個社會，實際上是彼此參照、互為補充、對立並存的兩個世界。沒有現實的烘托，則難以顯出理想的可貴；在田園醉人的風光對比下，官場的黑暗和農耕的艱難便更能突顯出來了。在陶淵明的筆下，現實世界和官場生活常是模糊和一鱗半爪的，甚至是省略了的；而他描繪的理想世界，自然世界卻是清晰和鮮明的，沒有一點不好的地方 。
從「塵網」中走出來，重返這個天地，意味著甚麼呢？詩的最末兩句「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告訴我們，詩人從「樊籠」回到「自然」的天地裏來了。陶淵明所指的「自然」為何？表面看來是有肉體回歸大自然和重新得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之意，但內裏更有心靈上和精神上的解脫之意。論者多認為，陶淵明在思想上受到儒、道、釋三家所感染，在退隱歸田這件事上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尤深 ；然而正如前述，陶淵明的避世之舉，似乎更接近於儒家「窮則獨善其身」的「退居」境界。陶淵明也如莊子般追求「靈」，但並不如他蔑視「肉」。莊子式的「超脫」是逃世，是飛向絕塵的世外；而陶淵明的「超脫」，則僅僅是掙脫功名利祿的羈絆，回到自然淳樸的尋常人生中。應該說，莊子的「超脫」是本著對人生的蔑視，陶淵明的「超脫」則緣於對質樸人生的愛好。在現實的人生中、於田園的生活裏，陶淵明活得有滋有味。「超脫」束縛精神的世間煩惱雜念，結果隨莊子進入「太虛」境界，而是使他更多地覓得生活的真味，更好地享受生活 。在這麼的一個洗去偽飾虛榮的人生境界裏，陶淵明的崇尚「自然」則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他在田園的生活裏，總是很有興致地在耕讀生活中尋覓人生妙境，緊緊擁抱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樂趣，故此詩中體現出來的「自然」是一種不排斥人間情味的「自然」，而不是遠離人間煙火的「自然」。「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中的「自然」，除了「無拘無束」的含義外，似乎也包含了物我同一、兩相遺忘的意境。從「樊籠」到「自然」不簡單是從世俗官場到農村田園兩種場所的轉換，而是標誌著兩種社會生活的變更。
「鳥」的意象貫穿於《歸園田居》(其一)全詩之中。從「誤入塵網中」的飛鳥，到「戀舊林」的「羈鳥」，直至詩末「久在樊籠裏」的囚鳥，可見「鳥」已成了詩人的象徵，代表了他由宦而隱的過程，同時體現了對自然真樸含意的領悟 。因此，在詩中「鳥」(「池魚」的意象在詩中和「鳥」相若，但因象徵性不及「鳥」，故在此從略)成了作者的化身，作為主體的作者與作為客體的「鳥」意象合而為一：飛鳥被困於籠中、被網羅纏住之時，詩人便處仕宦之際；當羈鳥在天空再次飛翔的一刻，也就是陶淵明回歸自然的時候了。
正如陶淵明其他的詩歌一樣，《歸園田居》(其一)的用字平實，不如六朝詩歌的綺麗；風格樸實，不若當世文風的奇巧。杜甫嘗評陶詩「觀其著詩篇，頗亦恨枯槁」(《遺興五首》)，黃庭堅亦云：「血氣方剛時讀此如嚼枯木」(《豫章黃先生文集》)；但在對陶詩咀嚼較勤後，則覺它非但不枯，而且不盡乎平淡。蘇軾說它「質而實綺，瞿而實腴」(《與蘇轍書》)，劉克莊云：「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後村詩論》)，可見陶詩的特點在平淡枯質之餘，又在奇美腴綺。正如陶淵明在性格方面能把許多不同的性質調和在一起、思想上能把儒道釋加以融合一般，他能把這兩種恰恰相反的性質調合在詩中是一件奇蹟。陶詩的特色其實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質不綺，一切顯得恰到好處，適得其中；也因為這個緣故，陶詩驟眼看去，卻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質亦綺 。這可說是藝術的最高境界！陶詩可謂已達「化境」矣。
總的來說，《歸園田居》(其一)所表達的意蘊，正是一幅既現實復又充滿理想主義的農村畫。田園的「美」與詩人內在心靈的「美」互相溝通，表現在文本上的「田園」既為陶淵明腦海中嚮往的「田園」，其實也同時是讀者在體會陶淵明思想底蘊後，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田園」。如此的一個「桃花源」也許並不存在世上，但也不是虛無飄渺的幻想；只是有如「情人眼裏出西施」般，當讀者對所處的環境有如陶淵明對「生活」、「自然」和「真」的熱愛時，如此的一個「田園」便會出現在我們的心裏。
黃穎聰
２０００年４月
〔學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