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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7-01    "No.17"

【本期內容】

這篇《彼得堡夏日印象》是本站的特約撰稿者Serafima於十年前在俄羅斯聖彼得堡逗留的夏日印象。我本人很喜歡彼得堡,甚於莫斯科。轉載這篇遊記給沒去過的人認識一下北方水都,那麼,去過的人就回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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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夏日印象

文=熊宗慧

  我的朋友聊天時說,今年要去彼得堡旅遊,因為她已經三年沒回去了,而她曾寄宿過的房東老婆婆很想念她,催著她回去看看;再加上今年是彼得堡建城三百週年,那裡會以最盛大的節慶來歡祝城市的生日,一切將會是美好、熱鬧而且難忘的。

  她的話勾起了我對彼得堡初次旅遊的回憶,一九九三年七月我和兩位友人計畫離開台北,飛往遙遠波羅的海的彼得堡,作為期一個半月的消暑進修。

  提著行李坐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在吸盡整個密閉艙的細菌和聽完無聊乘客的酣聲之後,終於抵達莫斯科,隔天再拖著行李從莫斯科坐火車到彼得堡。下了火車,站在寬闊的月台上,用力吸一口帶著北方海洋鹹味的清涼空氣,抬頭看著從雕花鏤空拱頂間隙中撒落的稀疏陽光,心中完全沒有當年列寧從芬蘭來到彼得堡時的激昂和興奮,有的只是疲憊和茫然。

  我們踏上彼得堡,也進入彼得堡大學。這所知名的大學是個巨大的鵝黃色古典主義建築物,回想起來,那年的彼得堡大學真是寒傖,牆壁油漆剝落得厲害,路面的石板塊四處翻起,老舊的大門在一開一關之際總發出嘎吱嘎吱的可怕聲響;還有那黑漆漆的走廊彷彿長得沒有止盡,那裡老是一股獨特的潮濕霉味,屬於古老建物所特有,揮之不去,我甚至覺得,整個俄國都是這種味道。好長一段時間內,我都還保留著這股味道,它藏在我的衣服、皮箱和筆記本裡,也隨著海運的書籍一起飄洋過海來到台灣。

  七月裡,彼得堡大學空空盪盪,一大清早就只有我們幾個台灣學生勤奮地趕著去上課。往教室的路上,很奇怪的,都必須經過一處機械廠房,那裡總是一股濃重的油漬味,還有三兩個叼著廉價紙菸,穿著破舊工作服的工人站在那裡,向我們投來奇怪的目光……

  我們走進陰暗的教室,陽光突然在一瞬間消失無蹤,四周凝聚著寒氣,直冷得我身體不斷哆嗦。我一邊想像熱湯和奶油煎餅,一邊努力假裝認真聽課。

  來到彼得堡沒多久,我就開始感到疑惑,當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想看看冬宮是不是長得和圖片上的一樣;想觀賞白夜,看夜半時分的橋頭是不是真像旅遊書籍上說的那樣向兩邊打開,而此時彼得堡人卻有一半以上都出國去了,飛到南方溫暖的地中海,追尋他們自己心目中的陽光故鄉。所以,我在彼得堡大街上盡是和觀光客相遇,和他們在同一家著名的餐廳用餐,吃魚子醬和酸奶甜菜湯;在同樣的劇院裡看那些著名的戲碼,而同時又不小心地一起打了個無聊的呵欠;然後我和他們還會不期然地坐在同一輛旅遊巴士裡,一起去彼得宮看黃金噴泉,或是到克隆施塔德軍港體驗警戒嚴肅的氣氛;我還可能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裡和他們一道狼狽地躲進教堂中,跟著順便觀賞牆壁上的東正教聖像畫。此外,我穿壞了一雙涼鞋、生了一場病,還有我的腳底竟然在七月下旬因凍僵而龜裂,這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但除此以外,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足以讓我刻骨銘心。不過這記憶似乎有自己的定律,不知在什麼時候,它會突然清醒,以最自然而輕盈的姿態,緩緩地開始向我講述過往,但不是有關宏偉宮殿和華麗劇院的零碎印象,而是一片陽光閃耀的波羅的海海灘、曬得暖烘烘的身體,還有我那位大鬍子朋友華倫廷.伯布雷佐夫。

  華倫廷其實是我自選課的老師,自選課是按照外國進修學生的意願來安排課程,我選了俄國文學,而且是有關杜斯妥也夫斯基。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留著一頭栗色像是約翰.藍儂晚期的髮型,額前還覆蓋著瀏海,外加一臉落腮鬍,我勉強才能找得著他的眼睛。華倫廷年紀不大,三十六、七歲的模樣,體型清瘦,整身黑色系列打扮,黑色牛仔褲加上黑色上衣,領口處還別上一枚小型紅心別針,一副藝術家的模樣。

  華倫廷說他喜歡杜斯妥也夫斯基,但是並不特別欣賞像《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或《罪與罰》這類宗教意識太過強烈的小說,相較之下,他反而覺得《雙重人》的故事較有趣,而《地下室手記》更引人入勝。我邊聽他說得有趣,邊想,他應該不是什麼學院派的老師。後來他對我解釋,他的確是彼大的學生,但卻沒有畢業。我自然問他為什麼,他平靜地回答:「因為馬克思列寧主義這一門科目沒有過關。」我聽了後,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這真是我碰見過最坦率也最有趣的一位老師呀!不過華倫廷隨即認真地說,他是一位藝術家,替一些報紙和雜誌畫插畫,也寫文學評論。我後來看了他的畫,非常難懂,總是有很多和文化、政治以及思想相關的意義蘊含其中。所以,與其說那畫是用以賞心悅目,不如說是用來磨練思考。

  每次上完課後,我都和華倫廷一起散步走過涅夫斯基大街,有時我們會在廉價的茶館裡站著喝咖啡,他把親人的照片拿給我看,照片裡有太太娜佳、女兒卡佳,還有情人薇拉。華倫廷一說起他和情人相遇的經過,就顯得熱情而滔滔不絕,他以不可言喻的心靈契合來解釋他和薇拉之間的感情,而這種感情完全無法用理智來約束。像華倫廷這樣有妻子、孩子,也有情人的情形,在俄國很常見,他們和情人之間的愛戀歡愉或許各有各的體驗,但是帶給妻子痛苦的程度,我想其實是差不多的。

  後來我認識了娜佳和卡佳,他們一家人仍住在一起。我記得娜佳沉靜而謙遜的態度,看著她,腦中便想起照片中情人薇拉那種知性的神采,還有華倫廷所謂「心靈契合」的感情,忍不住輕嘆口氣。女兒卡佳則是家中的寶貝,或許是因為她,才能將這對感情有裂痕的夫妻聯繫在一塊。

  八月中,某次上課時,華倫廷提到他要和女兒到作家小屋度週末,我立即以最真誠的語氣詢問他,我是否有幸參與。他答應了,但表示會和女兒在週五就出發,而我可以晚一天和娜佳一起去,我連忙點頭表示同意。一想到能到彼得堡的作家小屋度週末,還可以在附近的沙灘上躺著曬太陽,整個心都興奮起來。

  那個星期六一大早,我輕裝上路,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將兩包台灣紅燒牛肉調理包帶上,揮別兩位室友妒忌的眼光,踏上期待的旅程。

  我和娜佳約好在列寧地鐵站碰面,因為我們要從那裡轉搭電車,到離城西北方不遠處的卡馬洛沃小鎮,彼得堡的作家小屋就位在這個小鎮上。早先,只有協會的成員才能夠住在作家小屋,現今規定或許不那麼嚴格了,也可以外租,以達物盡其用的功能。華倫廷告訴我,他已經連續好幾年夏天都在此處租借小屋,作為他遠離城市紛囂,安心畫畫和寫東西的處所。

  我和娜佳在擠滿人的月台上等電車,此地民眾似乎習慣趁週末假期出城,紓解一週來的疲勞。終於電車來了,我們擠了上去,但一路上始終沒有座位,所以只好站著。其實目的地並不算太遠,約四十分鐘車程,站著也不會太疲倦。我偶爾會和娜佳聊幾句,但更多的時候是看著車窗外閃逝而過的鄉村風景。站著站著,索性觀察起車廂內的乘客,他們很多都攜著大包小包的物件,趕集一般。我對其中的一些老太太很感興趣,她們就像我在電影或圖片中看到的那樣,一條白布巾緊緊圍住半顆頭,笨重的身軀穿著過時的素色連身洋裝,底下露出胖胖的小腿,而白嫩豐厚的腳背則塞在一雙總嫌過小的平底鞋裡。這些老太太的身上多了一股茴香醃酸黃瓜混著乳酪的味道,聞起來的感覺真是怪異又有趣。忽然間,我發現車上乘客也在偷偷打量我,眼神好奇又佯裝不在意,於是我的那種趣味感就更加強烈了。

  那天天氣很好,光線充足,太陽很賞臉,不斷在草叢和樹葉間玩著變換光點的把戲。但不知電車是在過第三還是第四站時,光線陡然暗了下來,娜佳悄聲向我說,這裡曾挖出一個無名塚,據說是當年史達林大整肅期間冤枉死去的犧牲者。我看著娜佳霎時黯淡下來的神色,想她內心應該是在畫著十字,便也跟著靜默起來。

  過了這教人難過的一站後沒多久,便到卡馬洛沃了。下了電車,步行一陣,便抵達作家小屋。這是一片白樺樹環抱的森林,林中有各式各樣的獨棟小別墅,我看到華倫廷和卡佳在小屋外的簷廊迎接我們,與周圍其他擴建過的別墅相比,他們的小屋顯得小巧而樸素。

  娜佳原來並不打算和我們一起度週末。到小屋後,她拿出上好的白麵包和黑麵包,做了一道清爽簡單的番茄沙拉,用過午餐、喝過茶後,她便一人離去了。我看著她修長的背影孤單地消失在林間,心中感到一陣難過。

  小屋的一切都很不方便,我必須和卡佳一同到外面取水回來用,而廁所也是公用茅屋,我進去不一會便被蚊子叮得全身是包,林中的蚊子很毒,叮咬過後腫起來的包又紅又大又痛。所有這些都讓我這個習慣都市生活的人感到不快,甚至憂鬱起來。不過,到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我和華倫廷、卡佳一起來到海灘,看到了寬闊的海洋,憂鬱又一掃而空。

  這海灘不甚大,是白色沙灘,而且滿乾淨的,我們到時,海灘上已經有很多人,或坐或躺的,誰也不在意誰,就連那些穿著比基尼、身材高大勻稱的俄國姑娘似乎也沒人注意,只見她們在海灘上走來走去,好不自在。整個海灘就一個小吃部,賣些零食和果汁可樂,從那兒的擴音器不斷傳出流行音樂的嘈雜聲響,任何音樂只要一透過擴音器之後,那旋律就不見了,只剩下一連串間斷的、銜接不上的、刺耳的聲音。

  波羅的海此刻風平浪靜,緩緩起伏的波浪輕輕拍打海灘,我們三人一抹好防曬油後,便紛紛躺下,閉上眼睛,一副不理世事的模樣,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曬太陽。沒多久,北方的太陽就將我烤得暖洋洋的,四周空氣靜止不動,耳邊斷斷續續響著擴音器傳出的不成調的流行音樂,我進入一種神遊狀態,彷彿所有一切都距我遙遠,而時間就這麼無止盡地悄悄流過……不知過了多久,北方的太陽雖然不像南台灣那麼毒辣,但也曬得我身體發燙,額上冒出汗來,我睜開眼四處看看,發現華倫廷他們早就換過了姿勢,開始曬背部。我們就這麼地在沙灘上躺了三個多小時,醒來,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腦袋空空的,什麼事也想不起來。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但由於是夏季的白夜,海灘上的太陽並沒有急著落下的打算,只不過海風已帶有陣陣襲人的寒意。我們三人像夢遊者一般默默起身,收拾好東西,回身往小屋的方向走,一路上誰也沒說上一句話。

  我們在小屋裡喝茶,呆坐一陣,然後我把調理包拿出來加熱,配著老師的蘑菇飯,三個人分著吃,如此便打發掉晚餐。晚餐後又喝了茶,然後華倫廷拿起菸,捏了捏濾嘴,便抽將起來。抽完菸後他轉到臥室,準備生火將緩爐管加熱,我感到好奇,八月天裡晚上睡覺竟然還要暖爐?這疑惑不久後我就解開了。華倫廷弄好暖爐後,我們一起坐著聊天,不一會倦意襲來,十點多大家就都上床睡覺,或許是太累了,加上屋子裡暖呼呼的,一下子就睡熟了。但到了半夜,卻被冷醒,爐火早已燒盡,冷卻下來,空氣中盡是凍人的寒意,我沒想到北方夏季白樺樹林的夜裡氣溫竟會這麼低,身體冷得難受,幾乎無法成眠,我一直至次日清晨才迷迷糊糊睡去。八點多醒來後,照了照鏡子,臉色蒼白又疲倦,身體則因蚊蟲叮咬而疼痛不已。

  早餐時我們隨便喝了點茶,吃了麵包,餐後各人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便啟程回彼得堡。那一場魔幻般的作家小屋之行,為我的旅遊畫下一個不錯的句點,因為之後所有的事情,包括我怎樣飛回台北的記憶,都是一片模糊。

  我之後也沒再和華倫廷一家人見過面。十載過去,那年離去前,華倫廷送我一本他的小著作,有關俄羅斯流亡詩歌的介紹,他在上面寫下「帶著最美好的感覺,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五日。」我想,有這麼一本薄薄的、快要解體的小冊子也就夠了,「最美好的感覺」產生在一九九三年,二○○三年的舊地重遊只會讓一切顯得索然無味。一九九三年夏季的彼得堡之行,總算還記得這麼一些,但這麼一些也足夠給予我生命中不會再重複的溫煦回憶,那裡頭有一片乾淨的海灘,還有白夜裡一顆彷彿永不沉落的太陽。

 

※本文原載於自由時報副刊 (2003-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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