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文學

封閉的世界與禁忌的愛情──評介艾特瑪托夫的《賈蜜拉》

文=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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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這個作家的姓名對台灣讀者來說很陌生,當我們開口唸出這個名字,隱約又有一點點熟悉。熟悉感來自他的名字與蒙古國開國君主成吉思汗同名 <註1>﹔而俄語化的姓氏表示這是一位俄國化的人,但掩飾不了其中的突厥語字根「艾特瑪(Aitmat)」,提醒我們這個人帶有遊牧民族的血液。限於台灣翻譯俄國當代文學的缺乏,我們大多數人對俄國文學的印象停留在19世紀一些偉大的作家,加上對世界上少數民族的認識更是少得成謎,如此多重的異國情調加重了讀者的陌生感與好奇心。

  艾特瑪托夫不僅在俄羅斯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在世界其他地方也享有知名度。或許他的外交活動家身分帶來一些幫助,但不可否認,他的文學作品本身已經有足夠的成就。他出生於中亞的吉爾吉斯共和國,東邊與中國新疆以天山為鄰,高山與草原構成主要地理景觀。吉爾吉斯民族自古原本是一個以游牧生活為主的突厥民族社會,最初散佈在貝加爾湖至阿爾泰山與葉尼塞河上游流域附近,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強大的汗國。19世紀時吉爾吉斯已衰退為小國,接受了俄羅斯帝國的統治,東正教文化進入這個地區﹔目前信仰回教的居民仍佔大多數。20世紀蘇聯統治時期,「大有為的政府」實施計劃經濟,規範每個共和國與地區的經濟生產目標,吉爾吉斯的社會型態漸漸轉變為以集體農場為中心的定居生活,因此傳統的社會制度與人倫規範一步步鬆懈。「舊社會的禁忌逐漸破滅」似乎成了「走向現代化」的某種必然過程。

  艾特瑪托夫的作品在前蘇聯時代被稱為民族文學,顧名思義,即作品主題對個別民族的描寫深刻,他亦為其中出色的作家之一。由於他兼以俄語、吉爾吉斯語寫作,受到俄羅斯文學界肯定外,更得到同族人的稱許。艾特瑪托夫的作品中有許多對吉爾吉斯傳統社會文化的懷念、民族風俗與地理景觀的描繪,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的生活步調是遊牧民族永恆不變的美好法則。作者身處於社會轉進現代化前後的尷尬年代,對「他那個現代化社會」急功近利地破壞人與自然相處的鐵律有所批判,揭露矛盾。

  最近台灣首次出版了他的《賈蜜拉》,是艾特瑪托夫早期的中篇小說,原作發表於1958年。書中描寫重點放在保守社會中女人的命運與愛情觀的轉變,背景是二次大戰時吉爾吉斯農村的艱苦生活,主要人物形象刻畫得相當生動,將「出軌的愛情」鋪陳出一條另類思考的途徑。在那個時空環境裡,一個年輕已婚婦女拋棄前線的丈夫及後方的家庭,忠於自己的情感與情夫私奔,這種行為是完全不為社會家族所認可的叛逆(在現代也讓大多數人難以接受)。作者不以批判的眼光來看這個事件,而以紀錄這個保守社會裡女性自覺的發展對社會的影響為任務﹔他不僅客觀地在女人命運的歷史演進中標出一個重要記號,更藉著小男孩的角色表達出自己內心嚮往追求自由的精神。

 

二、封閉的世界與禁忌的愛情──欲蓋彌彰的殘酷現實

  小說的敘事結構有兩部分。第一部份為現在的情況,僅佔據開頭與結尾短短的篇幅,是敘事者的內心獨白,回想與抒發往事對自己的影響──外地求學的小男孩長大後準備回家鄉,從自己房間裡的一幅畫想起幾年前他與嫂子賈蜜拉以及傷兵達尼亞爾共處的日子﹔最後,這段艱苦卻美好的青春時光導出的新觀念,是誘發他追尋生命中自我理想的動力。第二部份為過去的故事,也是主要的部分,關於賈蜜拉與情人私奔的事件始末。這樣的敘事結構我們可以稱為「框架式」,小說即以次要的敘述(現狀)為框,開頭收尾鑲嵌住一個主要故事(往事)。這種敘事手法讓人感覺像是欣賞一幅畫﹔作者編織的框架越能適切烘托出主題,畫作的張力就越飽滿。敘事者是一個年輕畫家,以第一人稱「我」來回憶敘述這段不尋常的事件﹔敘事者的角色穿插在兩個部分的情節中,增添框畫融合的親切感。

  主要部分的情節不複雜──敘事者(畫家的少年時期)從旁觀察賈蜜拉的內心情感與人際關係──朝這條單一敘事線持續發展下去。女主角賈蜜拉是敘事者的嫂子,男主角是從戰爭前線回來的傷兵達尼亞爾。敘事者小男孩是這個不倫事件中的目擊者,同時也算是秘密共犯。

  小男孩與賈蜜拉的年齡差不太多,對她的情感是多重的,交織了尊敬、憐憫、矇懂的愛情與護花使者的心態。這個大家庭的成員還有父母親與年幼的妹妹,成年男子都上戰場。父親是不管事的木匠,家中大小事全由母親包攬,能幹的賈蜜拉原本是繼承婆婆衣缽的人選。農村裡的生活規律,白天在集體農場工作,應付前線所需糧食。如果這樣日復一日,賈蜜拉除了偶爾使點性子,這生性不羈的女人幾乎沒有太多機會展露自己的個性。

  從賈蜜拉在作品裡被塑造的形象中,不難找出她的命運發展的脈絡。她身材勻稱苗條,掛著兩條粗髮辮,皮膚黝黑健康,是個年輕漂亮的少婦﹔有男子氣慨,在馬賽時甚至能勝過男人﹔脾氣急躁,有時甚至粗魯,也能與鄰居和睦相處﹔精明能幹,工作勤快﹔個性活潑好動,喜歡開玩笑,無時不刻哼著小調,蹦跳著走路,偶爾還會突然恣意大笑,喜怒形於色﹔率直,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尊敬長上,但不卑不亢。這樣的一個女人,在保守的回教農村裡,先天上就是極具衝突性的角色。

  賈蜜拉與丈夫的情感很淡薄,結婚可能只是封閉農村裡自然而然的人生過程﹔就像果子熟透了被路人順手摘來吃,果子當然無法選擇自己喜歡的路人。她的丈夫從前線的來信裡,也找不到他們穩固情感的隻字片語,都是千篇一律抱平安的家書,且總是依照宗族社會的規矩,按長幼順序問候族人,信尾才以草草幾字問候賈蜜拉。除了最後一封外(還是經過軍中同袍提醒才寫的),丈夫不曾單獨寫信給賈蜜拉。他們的關係依附在社會規範下,如果生活沒有動亂,社會變遷不大,這樣的婚姻與愛情,或許還能勉強維繫著。

  某一天,命中注定的變化來了。督糧官苦於人手不足,找上了賈蜜拉擔任車夫押糧至車站,雖然婆婆百般不願意,也莫可奈何。小男孩自告奮勇陪同嫂子賈蜜拉完成這項工作,另一位同行車夫則是跛腳的達尼亞爾,也就是日後與賈蜜拉私奔的男人。他們倆不是一見鍾情,生活差異大得使彼此並不來電,賈蜜拉還常常捉弄這個孤獨可憐的殘障者。直到某日玩笑開得過火了,賈蜜拉才對他改觀。那天,賈蜜拉設計讓行動不便的達尼亞爾搬運一袋超重的糧袋,固執的達尼亞爾卻拼死完成任務。賈蜜拉目睹他一路上痛苦的過程,心裡充滿無限不安。此後,賈蜜拉開始試著深入了解達尼亞爾。沉默的達尼亞爾只用自己的歌聲回應,雖然大部分沒有歌詞,但那迷人的旋律、動人的聲調就是最好的溝通方式。這不僅賈蜜拉愛聽,小男孩也心曠神怡地欣賞﹔時而宏亮,時而悲戚,傳達出遊牧民族的豪情壯志,道盡了流浪人的喜悅與心酸,歌聲中彷彿敘說著無盡的故事。每天夜裡押車回程的路上,達尼亞爾的歌聲成了三人的特定活動,不可或缺的心靈交流﹔歌聲同時翻動起小男孩對這片山川草原的熱情,鬆懈了賈蜜拉內心的情感桎梏。

  哎!賈蜜拉發現自己戀愛了。

  認清這個現實的賈蜜拉,心情並不全然歡欣。在她的社會中,誰都知道,已婚婦女不能再愛戀其他男人,她身上肩負著重責大任。一方面,她得分擔婆婆照顧家庭之責任﹔另一方面,必須忠實地等待丈夫從前線歸來。情人達尼亞爾或多或少承受了一些社會壓力,但這個流浪士兵的內心絕對沒有賈蜜拉來得痛苦﹔他一無所有,人生的選擇可比賈蜜拉多得多。人性基本慾望的推動力是那麼難以克服,在動盪的時刻更考驗著人性,賈蜜拉的「前衛」戀愛為我們演繹了這一段人性與社會道德規範力量對抗的過程。

  礙於社會的眼光,他們的愛情只能偷偷摸摸的﹔從歌聲、偶爾對話的語調、不經意的肢體語言與關愛的眼神中,便可得知這兩人已為愛瘋狂。或許局外人會質疑這真的是愛情嗎?然而,愛情對他們倆來說,不是科學的證明題,也不是倫理的申論題,而是一種簡單的、基於人性的選擇題。他們彼此選擇了共同的道路,儘管前途晦澀不明,愛的力量會突破一切﹔或許往前幾步就雙雙跌落深淵,但他們堅信那怕是追求短暫的光明也遠勝過一輩子處於長夜的黑暗,這對戀人想要得到的是精神上的永恆平和愉悅。於是,兩人相約逃出保守的村落。那天,小男孩在河岸看到逃亡的這一幕,內心掙扎不已,最後還是望著他們的身影埋沒在蒼茫的草原中。他只能默默祝福這一對追求自由愛情的情侶,尊敬他們的浪漫主義理想,用畫筆揣摩這樣的永恆力量。

  這樣的結果會是如何呢?他們可能會被追殺,或背負村人的詛咒,意外死於荒山野嶺,也可能到了處女地過著幸福生活。沒有人知道,我們只知道追求理想的力量是難以擊敗的美麗,無與倫比的誘人。這個力量推動了賈蜜拉與達尼亞爾,同時亦激發了小男孩的自覺﹔他決定順從自己的興趣離開家鄉學習繪畫,立志成為藝術家。

  整個情節看下來,不難發現愛情是衝突點,情節高潮是為愛出走奔向自由,情節結局是一個未知的世界等待著這對生死未卜的戀人──嚴格說是沒有結局的。這種無結局的敘事手法也是在艾特瑪托夫其他作品裡常見的,它是作者與讀者之間互動的設計﹔讀者不僅只是聽作者講故事,並同時自然地從中思考小說引發的問題。

 

三、愛情觀的矛盾與和諧

  賈蜜拉的故事或許會被某些社會主義評論家認為是女性意識的抬頭,爭取掌握愛的主控權。但仔細想想,在一個畸形的時空背景下,出色的女主角形象裡,這樣的抬頭只是個特例,其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這個觀點,方向雖不差,但忽略了個人主義才是此事件真正的關鍵因素。一個已婚婦女拋棄家庭與遠在前線的丈夫,只為追求個人的自由愛情,這證明了賈蜜拉的愛情是絕對的自私,是以個人自由為出發點的愛(某種程度讓人想到吉普賽女人)。這行為不僅與西方基督教精神相違背(指俄國東正教文化),也不符合回教教義規範已婚婦女的教條(指吉爾吉斯伊斯蘭文化),它超脫出當時既有的價值規範,呈現出社會轉進現代化所帶來的衝擊力。

  另一個衝擊社會制度、導致賈蜜拉愛情觀轉變的因素是戰爭,雖然小說中關於戰爭的描寫很少,但已營造出足夠的氣氛。主要從男主角達尼亞爾的形象中,反映出戰爭時期士兵面對生死的內心不安的世界。達尼亞爾身材高大,微微駝背,因傷瘸了一條腿,跑步的模樣令人聯想到惶惶不安的河鷸﹔漂泊在外許久,從前線負傷回到自己的村落,村人已不太認得他﹔內向憂鬱,隱藏自己的情感與想法,常常處於冥想的狀態,但工作時態度認真。自戰場負傷返鄉後,他絕口不提戰場上的事﹔村人光從他的人生態度與寡言慎行中,便能想像戰爭的可怕,將此人磨成這副德性,讓他完全失去遊牧民族原有的英勇灑脫氣質。艾特瑪托夫以寫實的筆調,將這一種因戰爭而喪志的男性角色類型記錄下來﹔作者不像有些戰爭背景的作品以激勵士氣為動機,而是從巨觀的角度藉此人物譴責戰爭之不義,以人道的精神為凡夫俗子的生命聲張主權。

  追求個人自由(愛情)的美麗理想是《賈蜜拉》的主要精神,是否真正得到自由與幸福不是小說要談的,好奇的讀者可以自己去思索。作者將「不倫的愛情」引導至另類的軌道上來航行,其態度顯然是與主角的社會相反,他不以現成的道德觀批判,可以說,他站在更廣闊的角度來審視這個社會事件。再者,小說不是倫理道德教科書,這裡只是藉著每位角色提供某種人生的觀點、處世的看法及情感律動的節奏。現實生活是詭譎多變的,若只用單一的標準檢視社會中多樣繁複的人物,而且輕易達成,這樣的生活難保不流於枯燥乏味。

  法國作家阿拉貢(Louis Aragon, 1897-1982)曾經稱《賈蜜拉》為「世上寫愛情寫得最好的中篇小說」。這是溢美之詞,或是有感而發,就騰出一個空間讓讀者玩味!

  最後,直得一提的是,這個中文譯本為一手翻譯,從俄文直接譯成中文。小說原作不僅只有俄文,還穿插許多吉爾吉斯語的名詞、地方用語,增加了翻譯作品的困難度。當然,嚴格挑剔的話,不可能沒有一點小差錯﹔但整體來說,筆調流暢,註解恰當清晰,讀起來沒有晦澀的隔閡感,實有助於讀者了解那遙遠陌生國度的生活文化,以及體會艾特瑪托夫筆下的「美麗愛情理想」。

(2002-04-25)

※本文原刊載於《世界文學》第四期,麥田出版,2002年8月,台北。


<註1> 欽吉斯•托瑞庫洛維奇•艾特瑪托夫(Chingiz Torekulovich Aitmatov, 1928-),俄羅斯、吉爾吉斯作家。其名中文譯為「欽吉斯」,這個名字源自於蒙古的成吉思汗(意為「至高無上的君主」),「欽吉斯」與「成吉思」事實上為同一個字,只是中文音譯不同。

 

相關連結:

賈蜜拉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著

鄢定嘉/譯,小知堂文化出版

2002年3月,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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