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gnauk

■首頁

。藝術

。文化

。文學

■留言板

■寫信給我們...

ruskiosk (c) 2002

 
俄羅斯的冬日殘酷。

一片銀色世界，長青的針葉林木覆著糖霜靜默佇立，姿態從容優雅，自信無畏地伸展那粗壯枝幹與層層細葉﹔灰黑的烏鴉偶爾點綴在白色佈景裡，三兩隻追打嬉鬧，或振翅拍拍沉睡中的松樹頭頂上的白霜，「嘎──嘎！」，玩不膩，傻哩瓜嘰的鳥兒把殘酷當有趣。

聖戰騎士團嘗過這苦頭。

中世紀的天主教騎士團，滿口仁義道德，以基督之名四處掃蕩異教，連同樣信仰基督的東正教也被認為是異教。1237年，日爾曼民族的條頓騎士團合併了寶劍騎士團，實力大增，頻頻進犯波羅地海東岸，對斯拉夫人的生活威脅越來越大。

同一年（1237年），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領蒙古鐵騎，像一支巨大的草叉刺向俄羅斯草原。這時後的羅斯分散的公國林立，不知團結的重要性，許多公國分別被消滅﹔較北邊的諾夫哥羅德共和國雖因地理位置倖免於蒙古最初的攻擊，但頻頻聽聞南方的斯拉夫同胞身陷災難，不禁替自己捏一把冷汗。

年輕的共和國大公亞歷山大 <註1> 苦思對策，他瞧瞧西邊被日爾曼騎兵團攪亂的波羅的海洶湧的浪潮，再望望東方遊牧民族揚起的滾滾黃沙風塵，眉頭深鎖，審時度勢後決定先解除西方威脅。

1242年，冬天接近尾聲，離波羅地海不遠的楚斯基湖上的結冰一天比一天薄，20歲亞歷山大決定給那些衣冠楚楚的騎士們上上課。因為在這幾年，羅斯疲於應付東方的蒙古大軍侵略時，西方的幾支日爾曼騎士團居然趁火打劫，假借宗教之名攻城掠地，實則為商業利益。這種在鄰居背後插刀子的行為，沒有人可以忍受。亞歷山大雖年輕，實戰經驗卻可圈可點。他看破騎士團慣用的中軍錐楔形單點突破的陣勢，利用地形地勢大膽變換俄軍陣容改以鉗形兩翼夾擊﹔騎士團強猛的主力刺入一陣虛無後受兩側敵兵突襲，逼得騎士團倉皇逃往解凍期覆著薄冰的楚斯基湖上。

裝備精美的騎士團很適合正面對戰，卻忽略了鐵盔重甲行走在薄冰上的危險，重裝部隊陷入冰冷的湖中，那冰層破碎的一瞬間，日爾曼騎士的心跟著碎成千萬片。後面追擊的俄軍壓得他們無力回頭，條頓騎士團幾乎全軍覆沒，可能連報喪的人都得了風寒。這是著名的冰上戰役，據一位匿名的戰略學家研究，這堂課應該稱為「輕騎兵分列式基本教練」。騎士團的自我犧牲的義舉，著實為後來歷史上的野心家立下了典範，可惜後來沒有人把它當一回事。

瑞典國王卡爾十二世嘗過這苦頭。

卡爾青年才俊，十五歲登基，丹麥、波蘭、俄羅斯、挪威以為瑞典王年幼可欺，組成北方軍事聯盟進犯。卡爾是個不出世的軍事天才，旋即統帥一支「不敗之師」征戰四方。他首先閃電出兵擊退虎視眈眈的鄰居丹麥，迫使丹麥退出戰場。1700年，俄羅斯的彼得一世（後來的彼得大帝）履行北方軍事聯盟的義務，圍攻屬於瑞典的重要軍事碉堡納爾瓦（Narva, 位於波羅的海東岸愛沙尼亞附近），但忽略了當時波羅的海乃被視為瑞典的內陸湖，卡爾以出人意料的迅速調兵增援，俄軍最後潰敗。

好勝的彼得沒想到才剛開始勵精圖治，就讓俄國丟了個大臉。然而，這位沙皇有堅強的求勝意志，記取教訓，重新整軍，趁著卡爾十二世轉戰波蘭，再度用兵經略俄羅斯北方，逼得卡爾掉頭回來。此時，彼得已準備妥當等著卡爾，鑒於前次失敗經驗，且卡爾一向以寡擊眾速戰速決聞名，所以仍得小心翼翼地運用對俄軍有利的空間戰術，主力部隊不立刻正面迎敵決戰，只從旁出兵截斷瑞典的後援，迫使卡爾主力孤軍向南轉進，磨去瑞典精兵的戰力與耐心。

卡爾對自己的外交手腕過於自信，深入烏克蘭準備與一支背叛沙皇的哥薩克部落結盟夾擊俄羅斯﹔他自以為在波蘭貴族之間可以翻雲覆雨，在俄國也行得通，卻不知哥薩克本質上乃是流浪人的集合，成功合作的變數太大，與賭博無異。他一路穿越坎坷地形進入烏克蘭，天候漸冷，又頻頻受到敵方突襲與當地居民的反抗，補給線與軍隊士氣大受打擊。卡爾千辛萬苦抵達波爾塔瓦（Poltava），準備與哥薩克會師，背叛俄國的哥薩克部落首領卻食言未依約定兵力三萬人前來會師，僅來數百人──要知道，瑞典是全世界最北的國度，國民天生耐寒，但1708年的冬天對瑞典國王卡爾來說特別的冷。咬緊牙關好不容易度過嚴冬，卡爾檢閱部隊，感覺即將在此與彼得決戰，沒想到，一個心不在焉一顆子彈好死不死的落在他腿上，直到現在還查不出來是哪個王八蛋放的冷槍。彼得的主力部隊從容前來迎敵，勝負早已注定，卡爾敗逃土耳其尋求庇護。俄國在這場「波爾塔瓦」戰役的勝利將瑞典從北方強權的座位上拉下來。歷時約二十年的北方戰爭結局對瑞典不利，只為卡爾留下空有的英勇名聲。

拿破崙嘗過這苦頭。

1812年，這位隻手遮天的法蘭西皇帝親領六十萬歐洲聯軍，威風凜凜地一路從西歐輾到東歐的心臟。因為俄國破壞法國對不列顛的經濟封鎖約定，私自與英國貿易﹔拿破崙體認到若要征服不列顛，就得深入俄國以武力讓俄國人聽他擺佈。這顯然不是明智的決策。

俄國宮廷裡主戰派與主和派之間議論紛紛，愁容滿面的沙皇亞歷山大一世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剛從南方土耳其戰線回來的67歲的庫土索夫（Kutuzov）老將軍銜命上戰場指揮俄羅斯軍隊主力。

俄羅斯在波羅迪諾（Borodino）與法國進行一場激烈的會戰，雙方死傷慘重。總兵力只有法軍三分之一的俄軍不得不將其主力撤出戰場。九月，拿破崙揮軍進佔俄羅斯舊都莫斯科。老將軍撂下狠話：「失去莫斯科無所謂，失去軍隊俄國就亡了。」他說服沙皇，採用傳統的「堅壁清野」狡猾型防守戰略，火燒莫斯科，將主力部隊收攏撤至南方固守實力，以空間換取時間，伺機反撲。他確信沒有人能夠抵擋俄羅斯遼闊無邊的寒冬，而俄羅斯終究會越冷越開花。

果然，老將軍的詛咒生效，這年冬天提前到來。

拿破崙進城後發現是個空城，大部分居民逃離，物資或搬走或燒毀，整個城市到處有人縱火。雪飄個不停，風刮得刺人，奇怪的是，法蘭西皇帝的身體一點也不冷，而心卻涼了半截。沒多久，寒冬中缺糧草的法蘭西大軍不得不折返西方，士氣低落﹔庫土索夫這時壓上軍隊像趕鴨子似的追擊，一路設埋伏突襲，法蘭西兵敗如山倒，死傷的士兵如倒了的骨牌似的一路蔓延至歐洲。沙皇殺紅了眼，下令軍隊追剿敵人。不管那麼多了，將軍有許多個，沙皇只有一個，榮耀就留給沙皇吧！年邁的老將軍庫土索夫鞠躬盡瘁客死他鄉。1814年，沙皇亞歷山大一世風風光光進入巴黎，俄羅斯成了前所未有國際強權。

我也嘗過這苦頭。

你可能無法想像，莫斯科的冬天持續將近半年之久，大約從十月冷到三月。那一年的初雪降在九、十月之交……唉！想起第一片雪花落在手掌背上那感覺，一陣興奮情緒馬上被挑起。（你得記住要用手掌背面接雪花，因為手掌正面的感覺差很多。）那時我在大學旁一個冷清的街上等候有軌電車，鏽色斑駁的鐵軌上總有光華亮麗的一面，微微映著天空青青倒影，隱喻著某種不可名狀的徵兆。這個天色朦朧寧靜的下午，起先只有幾片雪花靜悄悄地漂浮在天空，緩緩地乘著地心引力滑落下來，會讓人以為是落葉，絲毫不讓你有任何心理準備﹔漸漸地，當你懷疑落葉的身影如此渺小，抬頭探望，雪花就越落越多越密集，彷彿有人在你頭頂上灑下似的。「哇！下雪了！」──凡是有血有肉的人，初次見到雪都會不自主地喊出口。手背上的六片小羽翼的網絡清晰可見，幾秒鐘後，融化後的它像一支柔軟的銀針緩緩地刺入毛細孔，在心窩裡頭勾出欣喜的種子，迅速傳染到地面上的每個路人。對街的小女孩張展雙臂手舞足蹈起來……

我住的宿舍裡有菜色廉價俗套的餐廳、簡單的日常用品小販，以及那令人倦懶的中央系統暖氣設備，儘管你足不出戶，我也可以保證你活過這半年。然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是人不像熊或蛇一樣可以安分地窩在洞窟裡等待春分的嬌陽﹔想要上街走走的慾望誰也阻止不了。去書店逛逛，劇院走走，到食品店買點吃的，或是純粹沿著冰封的池塘散散步也好。總之，讓風刮刮，讓雪涮涮，都能振奮一下蟄伏的心情。

一出宿舍大門口，冷風襲擊溫熱身體，那種交替的衝擊頗能博得快感。地鐵站附近有各式各樣的小販，滿足我們卑微的需要﹔這天不知道為什麼冰淇淋生意特別好，我一時興起買來嚐嚐。

冰淇淋是俄國人自豪的甜點，奶味醇厚，口感香滑細密。夏天，我嘗過它的美味，但我不曉得俄國人也喜歡在冬天吃。地鐵站門口一排圓嘟嘟的婦女，兩頰通紅，呼著大口白氣，手上各持貨物等著客人上門﹔她們身上豐厚的脂肪讓我想到極地海岸上群集的海豹海獅海象。對這些婦女來說，冬天在街上賣冰淇淋不用帶冰箱，成本降低，利潤就高了。冰淇淋是用張廉價的白紙包裝著，方方正正，硬得像磚塊似的，包裝紙上覆著一層霜，若不戴手套拿的話，它會像黃蜂屁股一樣扎手。我剝了半天紙，咬了第一口隱約發現哪裡不對勁，只是冰冷讓我的感覺遲鈍，再咬一口才知道完蛋，我的門牙斷了半截。好不容易從奶味十足的冰泥中找到自己的門牙，收好在口袋裡，心想，這下可以換新牙了。也不用逛書店什麼了，去逛逛醫院吧！

看完牙醫回到宿舍，學弟們人手一只塑膠袋從階梯下來，迎面打了招呼，帶頭的對我說：「待會一起吃草莓冰吧！」

「哎呀！我牙齒斷了！吃什麼吃啊！」我哀怨地回嘴。

看著他們跑出去直奔雪堆。這些傻瓜想幹什麼？一個個拿著塑膠袋盛滿白雪，又興沖沖地跑回來，落後的那個心一急踩到滑冰跌個人仰馬翻，其他同學居然還嘲笑不停。

雖然我食慾不振，但還是到學弟房間裡坐坐。他們將剛鏟來的白雪盛在瓷盤裡，淋上煉乳、草莓果醬，一人拿一支湯匙挖著吃，大嘆：「人間美味何處尋，不來雪鄉焉得知！」

「學長，吃一點新鮮的天然雪花冰嘛！」

我苦笑著搖搖頭，心裡嘀咕，怎麼每年都有一個樣的學弟呢？勉強吃一口。其實，我的牙齒還是吃鬆軟的雪花冰適合﹔隨即一股刺進神經底端的酸痛，快把我眼淚逼了出來。

或許你覺得這哪是苦頭。

比起歷史上的野心家，我斷了半截門牙不算什麼。當然，雪不是灑在你頭上，風不是刮在你臉上，在冰上滑倒疼的不是你的屁股。但我可以誠實的告訴你：這一切並不是真的不苦，而是我們學會苦中作樂，像狡黠的烏鴉一樣享受這冬日的淒厲趣味。

(2002-10-25)

----------------------------------------------
<註1> 亞歷山大，為中世紀羅斯北方最大的公國諾夫哥羅德共和國的大公﹔1240年，在涅瓦河（Neva, 向北流入芬蘭灣）曾擊敗強敵瑞典，被俄羅斯人民敬稱為「亞歷山大•涅夫斯基」（Alexander Nev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