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 學 說 需 求 》

第一章、第五節:模糊不清與互相矛盾

 

 

        可以解釋現象的理論,必然有被現象(事實)推翻的可能性。這是任何一個忠於實證科學的人的座右銘。我在前文不厭其詳地提及過,像套套邏輯那樣的、不可能錯的「理論」,因為不可能被事實推翻,所以就全無解釋力了。然而除套套邏輯以外,還有四種情況會使一個理論免於被事實推翻的可能。在這第五節內我先談兩種;最後兩種情況將於第六節評述。

        首先要談的,是我以前在其他文章裡曾打趣地稱之為「高斯第二定律」的。在他那篇發表於一九六○年的石破天驚的雄文(那世稱「高斯定律」即源於此)中,高斯提出了一個人所共知,但在此以前沒有人曾明顯地提出來的哲理。在千方百計地試行理解庇古(A.C.Pigou)的經濟分析但總不明其所指之後,高斯寫道:「模糊不清的思想,是永遠不能清楚證明是錯了的。」

        是的,概念或分析模糊不清,不可能清楚地錯,所以也不可能清楚地被事實推翻了。要有被事實推翻的可能性,一個先決條件是:理論的本身要首先清楚地顯示,它有錯的可能性。「下雨有雲」可能錯(但從來沒有錯);「春天開花」可能錯(也從來未曾錯過)。但假若我們不清楚什麼是雲,怎樣才算是春天,對或錯又從何說起呢?

        在經濟學上,模糊不清的概念多的是,所以無法以事實驗證的理論——不可能清楚地被事實推翻的——層出不窮。最有名的模糊不清的理論,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例如「剩餘價值」究竟是什麼?一些學者說是租值,一些說是利息,一些說是利潤,另有一些說是完全沒有這樣的一回事。說來說去都不清楚。馬克思本人說「剩餘價值」是資本家付工資後所餘下來的,但其他生產成本還沒有被全部減除,又怎可以說是剝削工人之所得呢?其他在《資本論》中的概念,如「上層建築」之類,也是模糊不清的。

        奉馬克思為神明的中國領導者,懂得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但他們沒有指出,馬克思的理論從來沒有人試用事實加以驗證。中國不驗證可能不奇怪,但為什麼西方的學者也沒有將馬氏的理論付諸驗證呢?答案很簡單:模糊不清的理論,是不能被驗證的。很不幸,不可能是錯的理論,竟然被一些盲目附從的人認為「不錯就是絕對」。這是科學之外的邏輯了。

        模糊不清的概念或理論,可不是馬克思發明的。在馬氏之前的天才李嘉圖(D.Ricardo)——此公對馬氏影響甚大——就搞不清楚「資本」及「成本」的概念,以致他的「工資鐵律」與「租值分歧」的學說,使後人看得不明不白。近代的大宗師之如奈特(F.H.Knight)——他有五個學生獲得經濟學的諾貝爾獎——也中了模糊不清之計。奈特將風險(risk)與「變化莫測」(uncertainty)一分為二,但我們現在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有什麼分別。

        凱恩斯的《通論》也是模糊不清,所以該理論的某些重要部分,沒有人敢誇言曾作驗證。功用(utility)理論的鼻祖邊沁(J.Bentham),主觀地以功用為快樂,後人不知所指。近人艾智仁問:「什麼是功用?」也就成了名。邊沁的功用理論模糊不清,不能被事實驗證;但到了艾智仁之後,驗證功用理論的研究就屢見不鮮了。

        模糊不清的概念或分析,是不可能清楚地證明是錯了的。因此,模糊不清的理論沒有解釋力。另一種不能被否定的理論,是沒有意義(meaningless)的那一種。沒有意義並非空洞(不像套套邏輯),並非模糊不清,而是因為言論互相矛盾,在邏輯上前言不對後語(inconsistent),使人不知所指,無法知道所說的是什麼,因而變得沒有意義了。

        舉一些例子吧。假若我說:「一幅全白的牆壁有污點。」這句話不空洞,也清楚之極。但「全白」與「污點」互相矛盾,不能共存,這句話就沒有任何意義。邏輯學可以證明,全白而又有污點的牆壁,可以使人指鹿為馬,說牆壁是上帝!(這個邏輯推理頗為湛深,又因為是經濟學之外的學術,這裡不便再多花筆墨。)矛盾的言論可以有內容,可以很清楚,但不可能有意義。

        在經濟學上,矛盾百出的理論多的是。像套套邏輯那樣,矛盾不一定很輕易地就發覺的。我在一九六九年發表的《佃農理論》一書,推翻了所有前輩的觀點;我所用的辦法之一,是指出前輩的佃農理論都有矛盾。例如:艾沙域(C.Issawi)的理論是基於每個人都要爭取利益的,但他卻寫道:「在這文內我並不明顯地假設:地主們不會對經濟收益作出迅速的反應,不會意圖用增加投資的辦法來增加他們的收入。」這不是矛盾是什麼?又例如,大宗師之如馬歇爾,在分析佃農制度時,明知他的分析的含義,是固定的租金比佃農(分帳式的)租金收益為大,但他卻沒有容許地主去選取固定租金的制度——雖然馬氏知道這兩個制度是並存的。

        諸如此類的矛盾分析,在不少經濟學名家的著作中往往見之。包莫爾(W.Baumol)說一個壟斷企業並非爭取最大利潤,而是爭取最高銷售,但他的理論不容許企業放棄些少銷售量來換取很大的利潤。希克斯(J.Hicks)指出,當一個人的收入增加,這個人對某些產品的需求可能下降。這沒有錯。但希氏在分析這問題時,所用的模式是一個只有兩樣產品的世界,而在這世界中,收入的增加是不會導致兩種產品之一的需求量下降的。

        任何科學都屢有矛盾的困難;經濟學不會例外。我可以說,直接的矛盾不難發現,但間接的——那些經過一重或多重推斷的——即使高手也往往避之不了。這使我們不能不佩服像森穆遜(P.A.Samuelson)那樣的天才,能在幾百篇的文章裡也沒有矛盾的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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