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之間
(6/9/1998)
城市的敵意與自卑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城市的容顏,傾聽城市的聲音,我們會發現我們的城市正使用著空間的語言,宣示她的領域,訴說她的心事,並透露出眼底的敵意…

    作為城市的行人,最能體驗這樣的煩燥、焦慮和不安的敵意。走在路上,隨時都會聽見突如其來的喇叭聲,催促著我們「走快一點!」、「讓路!讓路!」,我們已經很習慣這樣壓迫性的暴力,即使是走在綠燈亮起的行人穿越道,或是社區中的街巷,我們下意識地、很聽話地、很馴良地自動讓給左右轉向或不耐等候的車輛。我們不但默許這樣的遊戲規則,同時也親身實踐這些規則,一旦我們有機會坐上了汽車駕駛人的位置,立刻由羔羊的身份搖身一變為餓狼,惡狠狠地在都市叢林中競速狂奔,用力地捶響喇叭,大聲喊著「讓開!讓開!」…..

    看看我們的住家,在說些什麼話呢?表情、姿態、風格互異的街巷面容,穿戴著不同時期的流行面材,木材、紅磚、清水混凝土、洗石子、馬賽克、磁磚、鐵皮、玻璃帷幕….,在短短的幾十載經濟起飛的旅程中,住屋樓房迅速地興建、拆毀、再興建、再拆毀,失去了主體性的美學判準,加上流動離散的暫居心情,以至於我們無能也無法創造出自主的、有時間性的居住形式風格,只能盲目地追隨快速、方便或流行的建築樣式,勉勉強強地遮風避雨,或者披上現代性的外衣邯鄲學步,企圖遮掩被遺棄的、被壓抑的潛意識裡自卑渺小的自我…..

    正因為太自卑、太脆弱、太幽微而不堪一擊,無法信任城市的我們必須學會武裝自己。街道巷弄中住屋的圍牆不斷地往上攀高,碎裂而尖銳的玻璃爪牙,蛇籠蜿蜒的嚇人鋸齒,踞守在聳高結實的牆頭,懷疑地阻絕每一個街道來往的人行;不?鋼的鐵窗森冷地禁錮著每一雙探望的眼;對講機、監視器或守衛者,過濾每一個潛在的、可疑的危險…..。我們把自己鎖在戒備森嚴的城堡中,安頓一顆顆孤立渴望的心靈,然後我們露出齜牙裂嘴、張牙舞爪的住屋表情,像是害怕受到傷害,卻又不斷恫嚇他人,一隻走投無路的刺蝟…..

    我們塑造了如此敵意的城市,而這一個預設著危機四伏的城市地景,又回過頭來捏塑著我們的城市經驗,不連續的景觀、瞬變的風貌、疏離的人群……我們的城市記憶碎裂而片斷,交雜著許多煩躁、屈辱、不安與痛苦的質素,失去親人的所在、遭受攻擊的暗巷、獨自哭泣的角落、備受歧視的家園…..我們有時候急切地想要拋棄忘卻,是因為我們實在沒有勇氣重新拾掇、裁剪與縫補…..,遺忘成為暫時止痛的方式,不想記起也是一種自我的保護,於是我們假裝沒有感覺地抹除城市昔日的痕跡,用新鮮的夢想與內化的偽裝,重建一個怯於面對過去的自己,一個失憶的城市…..

    於是,當我們翻開城市的身世,探進城市的眼睛,我們看到了城市的幽暗與坎坷、恐懼與怯弱,我們看到了一個渺微自卑的靈魂,背負著沉重累贅的盔甲….,就像城市中的每一個人一樣…
 
 


 
 
上一篇    城鄉之間首頁   回寫作廚房首頁  下一篇
 
Hosted by www.Geocities.ws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