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讀小說

怎樣讀小說？毛姆

徐鍾珮譯

（節錄自《世界十大小說家及其代表作》，重光文藝出版社，1956）

要講世界十大小說，那是瞎說。世界上最優秀的小說何止十本！也許有百大小說，還不知一百本能否包括。有許多理由，可以使一本書特別感動某一個人──即令是判斷正確的人──使他特別覺得它好。也許因為他讀它的時候，正當在生命的某一時期或某一環境，因此他特別受感動；也許因為他自己的偏愛或個人的關係，書中的主題和背景對他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沒有十全十美的小說

但是，我認為對一本書的所以有所不同，主要是由於小說的一種不完整的形式。沒有一部小說是十全十美的。在我所選的十本裡，你沒有一本裏找不到錯處；因為對一本一般公認為古典的書籍，如不分青紅皂白的亂捧一陣，就是對讀者不忠。但是讀一本小說就是要令人讀得有趣，如果不能使人感興趣，那就是一本毫無價值的小說。看小說沒有什麼責任可言。然而評論家對讀者的義務是指出在他看來（這點是非常重要的），那本小說哪一點是一般認為偉大的，再指出其缺點。但是第一先要警告讀者──允許我再複述我上面講過的話──他別認為有一本小說是十全十美的。

對讀者的要求

在開始對此申論前，先要對小說讀者說幾句話。小說家也有權對讀者有所要求。他有權要求讀者讀三四百頁的書籍時，稍有耐心；他有權要求讀者應有充分的想像力，以使作者為求使他們感到興趣而描寫的情景，他們能直覺到，他所描寫的人物，他們能領會。最後小說家有權要求他的讀者們要有同情心，因為如果沒有同情心，他們對小說中人物的愛、悲傷、奉獻、危急和冒險就無從有共鳴。除非讀者自己也能給予一些，否則他無法從一本小說裏取得這小說能給予的東西的。

好小說的本質

甚麼是一本好小說應具有的本質呢？在我看來，它應該有興趣廣泛的主題；不單只是使一部分人──評論家、教授、眼高的人、司機或洗碟子的人──感到興趣，而是興趣廣泛，能吸引所有的男男女女。再則寫小說時，故事應緊湊動人，應有頭有身有結尾，而結尾也應該是開頭的自然結果。中間發生的故事應該有可能性。非僅藉以發揮主題，而且不應離題太遠。小說家創造的人物應有個性，他們的動作應配合他們的性格，決不允許讀者說：某某人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相反的，要讓他說，我就知道某某人會這樣的。我以為如果人物本身是有趣的，那就更好。另外，小說的對話不應該是散漫的；作者不該藉此機會發表高見，而是藉對話來描摹人物的性格，來使故事有進展。敘述的地方應該生動、扼要、其目的在使書中人物的動機和所處的情況能清楚逼真。筆調應該簡潔，使任何受過普通教育的人都讀得來，其態度也應該配合筆調，如履之適。最後，一本小說應該能夠娛樂讀者，我把這一點放在最後，其實它才是小說的主旨，無此則即有其他各種條件，也全無用處。一個人看小說並不是求訓誨或教化，如果他要求訓誨教化而不去讀專門為訓誨教化所寫的書，那才是傻瓜。

小說的不完美

但是，即令小說有這種種條件──這已是苛求──卻依然像珍貴的寶石上有瑕疵一樣，因為小說的形式有缺陷。除了短篇小說是個完整獨立，大致可以做到不能再加、也不能再減的程度外，小說的長度是沒有限制的；長可長得像《戰爭與和平》，短可短得像《卡爾門》。為使故事有可能性，也為使人物生動，書中一定要敘述若干與故事有關的事實，但這些事實的本身未必有趣。而為使故事進展得平順，作者需製造許多「橋樑」（情節）幫助讀者過橋；但是過橋的一段，可能非常使人厭煩。再加上作者也是人，他有他的癖好和想像，小說形式的缺陷──尤其是在英俄兩國所寫的小說──給他一個機會詳敘他所喜愛的任何題目，他很少自知這題目無論對他本人有多大興趣，但除非與小說有關，否則在小說中就無有地位。此外小說家也常受當時流行風氣所影響，因為他究竟是有非常的感應力的，因此他常常寫些當時流行的那種寫法，待那風氣一過，就失去了吸引力。或者作者對景物的描寫，可能很美，但若不能幫助作者進行他的故事，或告訴讀者他們所關懷的書中人物，這些描寫都屬徒勞。

小說還有另一種不完美處，小說篇幅既長，就必需花些時間才能寫就，至少是幾週，普通是幾個月，偶然也甚至寫上幾年。一個作者不可能在他的一股靈感下繼續得那麼久；詩人才適用靈感一辭。於是小說家只得靠自己的辛勤和適合他作作家的其他條件努力寫作。這樣寫出來的東西如能引起讀者注意，那才是奇蹟。

世界十大小說小介：

在我想起小說家有多少困難要克服，多少陷阱要避免時，我對即令十大最優秀的小說之還有缺點，就認為無足驚奇，反而驚奇於它們居然能沒有更不完美。為此要選十部小說兒說它們是最優秀的，實在是不可能。下面就是我所選的十本書。這十本書，各有千秋。各有其優點，各有其缺點；有些是寫得不行，有些是結構不行。有的是情節不可置信，有的是太長；至少有一全是感情用事，另一本則殘暴異常。但是它們卻有一點相同！都有引人入勝的故事。在這裏，只約略簡述其優缺點；更細緻的品嚐，就留待讀者自己玩味了。

《戰爭與和平》作者里奧‧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俄國人。這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前此從沒有一本小說題材有這樣廣泛，描寫的一段歷史這樣重要，人物這樣眾多，今後大概也不會有這樣的洋洋巨著。書評家史屈拉克霍夫說：「是人生的全貌，是昔日俄國的全貌，是所謂人民歷史和人民掙扎的全貌；在其中人們可以找到他們的快樂和偉大、憂鬱和屈辱。這就是《戰爭與和平》。」

題材是拿破崙戰爭時代，其中最高峰是拿破崙的入侵俄國，火燒莫斯科，及其軍隊的撤退與毀滅。故事中的人物經過若干次經驗，在精神上深受影響，但最後經過無數次痛苦後，都能淨化，重過安靜快樂的生活。據說書中有五百個人物，各有強烈的個性活靈活現的出現讀者前面，可見托爾斯泰小說技巧嫺熟之一般。本書創作歷時六年，作者難免精神有時不能貫注，其中有些篇章顯得過於枯燥冗長，使這部巨著最後部分有鬆弛現象。幸而，他在跋裏把它補足了，讀者不致以失望收場。

《高老頭》作者安諾爾‧巴爾札克（Honore de Balzac, 1779~1850），法國人。巴爾札克一生一直在寫作；他對人類的智識豐富，觀察正確、精密。幾乎他所有的作品裡，每部總有二三個具有一種單純的原始的熱情的人物，顯得非常突出。巴爾札克所創造的人物，具真實性，但他們的真實性並不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而是以原始的色彩塗抹而成，生動活潑，有時有點輕浮，比普通人更令人興奮；讓人相信他們像是真的存在。

《高老頭》的故事是有趣的，而且沒有不相干事物的描述；故事中的人物以他們的語言來解釋自己，非常客觀。此書結構嚴謹，其中兩個線索，一個是老人對那無情無義的女兒自我犧牲的愛，一個是野心勃勃的雷斯蒂那克第一次到達擁擠旱腐化的巴黎，兩者互相交織。《高老頭》之所以有趣，因為巴爾札克第一次把同一人物一再引入他的小說裏。《高老頭》之所以值得注意，因為其中有巴爾札克所創造的最令人興奮的人物之一──佛得林。

《湯姆‧瓊斯》作者亨利‧菲爾亭（Henry Fielding, 1707~1754），英國人。喬治‧聖英斯堡說：「《湯姆‧瓊斯》是一首生命的敘事詩──並不是生命的情景和過程中最崇高的、最稀有的、最感動的一幕，而是一個自然平凡人的健全的、平凡的生活；當然既不是沒有缺點的，又不是完美的，但卻像是他在莎士比亞那裏所模擬的人一樣的有人性，一樣的逼真。」《湯姆‧瓊斯》一書所描寫的是生命的事實，一個不是特別好或特別壞的男人湯姆，一方面誠心誠意愛著自己所愛的女人，一方面卻又沉緬於享受肉慾。

這書結構完善，接踵而來的許多事，也想得好；雖然有許多不能令人置信，但是他寫來有聲有色，你既無時間也無心向他抗議。筆下的人物是粗枝大葉的勾成，如果說他們描寫的不夠細膩，卻也栩栩如生，可以補不細膩的不足。

《傲慢與偏見》作者珍‧奧斯汀（Jane Austen, 1775~1817），英國人。珍‧奧斯汀，她觀察深刻、她情感真摯，而她的幽默更增強了她的觀察力，使她的情感也有一種活力。她用她敏銳的觀察、她的譏諷以及她玩世不恭的機智，把平凡的事物，化為不平凡。

《傲慢與偏見》敘述兩個年輕人對伊莉莎白‧彭脫及其姊姊琴的愛，是小說的主幹，結尾則兩個人都結婚，是傳統的大團圓結局。這是本結構嚴謹的小說；一件一件事接踵而來，非常自然，並不顯得突兀。這本可愛的書最偉大的優點是：非常引人看。雖然奧斯汀小姐描寫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沒甚麼大事發生，可是在我讀完一頁後，總急著再翻過一頁，要看看以後究竟發生了甚麼，還是沒甚麼大事發生，而你卻還是帶著同樣的期望，再翻第二頁。

《紅與黑》作者亨利‧拜爾（Henry Beyle ）──史頓達爾（Stendhal, 1783~ 1842），法國人。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史頓達爾生在一個多變的偉大時代裏，他和那時代的各種人、各階層的人接觸，因此他對人性的常識，所知獨多。一般都承認史頓達爾是法國在十九世紀中所產生的三名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因著《紅與黑》一書，左拉稱他是自然派的鼻祖。

《紅與黑》實在是一本奇書，取材自當時引起大家注意的一樁兇殺案件；是個醜陋野蠻的故事，一個強有力的叛逆天性對社會秩序的反抗。主角裘倫，一個對特殊階級充滿嫉妒和憎恨的工人階級的年輕人，運用虛偽外交和自制等種種辦法達成他自己的野心，最後故事結局卻因衝動，拿槍殺了他以前的情人。基本上，因著史頓達爾的缺乏創造力，使得全書結尾顯得衝動、令人難以置信。即或如此，《紅與黑》依然是最出色的小說之一，讀這本書會給你一個無比的經驗。

《咆哮山莊》作者愛彌兒‧勃朗脫（Emily Bronte, 1818~48），愛爾蘭人。《咆哮山莊》是本非常的作品；是本壞書，也是本好書；生得醜卻又有它的美點；可怕、痛苦又熱情。愛彌兒是倔強、怕羞和緘默的！她所寫的《咆哮山莊》則是一部狂野的羅曼史，是浪漫主義逃避了現實主義的觀察，恣意讓想像放情奔放，時帶風趣，時帶憂鬱，時而恐怖，時而神祕，時而有驚人的熱情，時而有暴烈的舉動。這是對現實的逃避；是孤寂傲然、深鎖幽居的愛彌兒壓抑熱情的抒發。然而我必須說，

《咆哮山莊》不是一本可討論的書，而是一本可一讀的書。我還沒有看過一本小說，其痛苦、狂歡、殘酷以及對愛的著魔的描寫，有如《咆哮山莊》的。

《包法利夫人》作者格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法國人。福樓拜創造了近代的寫實主義的小說。他開始寫《包法利夫人》時，決意要現實的、客觀的，決定自己絕不捲入其中；於是字裏行間難免冷酷。但福樓拜沒有成功，因沒有小說家能夠真的置身事外。福樓拜對人物的刻劃極富技巧，使我們相信其真實性，一讀就覺得那些人物就

是活生生在我們這世界上的真人。也許《包利法夫人》一書成功之處，並非故事本身高潮迭起，而是福樓拜的妙筆生花，雖描寫一連串非常瑣屑的小事，每件事是新穎的、並不重複，不會使人感到厭煩。

《塊肉餘生記》作者卻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英國人。《塊肉餘生記》一書的男主角大衛，老遇見他人的欺騙和剝削，幾經波折，至終成為成功的作家；他是和善正直的，卻有點傻氣，一直是書中最沒味道的人。可是，這沒有關係：書裏充滿了最令人驚奇的各種人物，活躍而不落俗套，並不真實，卻充滿了生命力。

狄更斯總是毫不躊躇的用巧合，而讀者對他這些不太可能的巧合，卻毫無懷疑的接受；這是狄更斯的本領，他創造機會描寫動人的鏡頭。《塊肉餘生記》裏，巧合最多。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作者福渥特‧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 1821~1881），俄國人。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性格裏，包含的虛榮、脆弱、易怒與自私，較寫他傳記的人寫得為多。杜氏把他自己痛苦的懷疑，他對理智的信奉，以及他對人生意義的懇切探討，全寫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中。

這不是一本現實的書，對人物描寫不夠真切，但仍是一本豐富的小說，相當引人入勝；他最會有效的把一個情景戲劇化。再則主題偉大；有人認為這是一本對上帝尋求的書，我卻認為是一本有關罪惡問題的書，試圖探討人們的遭遇與全能全善的上帝存在之間的矛盾。杜氏沒有提出完美的解答，至今罪惡問題依然待解。

《莫貝‧迪克》作者赫爾曼‧莫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1819~1891），美國人。《莫貝‧迪克》又叫《白鯨記》，是首陰沉的交響樂──帶著現實主義，帶著海上氣息，描寫兇殘的阿哈船長，領著船員在海上獵殺白鯨的血腥扉頁。在書裏，莫爾維爾拋出一個問題，為什麼白鯨一定是惡，不是善呢？滿身驕氣的阿哈船長是殘酷的、苛刻的、愛報復的。他應該是惡。於是大海裏，就起了一場善惡之爭。當然讀這部小說時，也無須注意其是否有寓意存在，單單是阿哈船長有力的、兇惡的身影，就使全書瀰漫濃厚的情感色彩，使人心驚肉跳地捧讀不放。

資料來源：怎樣讀小說 http://www.campus.org.tw:50002/public/cm/cm12/971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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