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科生。老影事:小城之春 新vs.舊
- Ben

完成於1948年由費穆所執導的《小城之春》,被譽為華語電影史上最經典的作品之一;54年後(2002年),身為《小城之春》忠實影迷的大陸第五代導演田壯壯,又再度重新詮釋了此部中國影史一代名作向一代大師致敬。

猶記第一次看到費穆的《小城之春》時的驚豔,平常對華語老片蠻感冒的我,也不得不折服於此含蓄又充滿感情的佳作。近日終於看到期待以久的新版,同樣也沒令我失望。 大體而言,田壯壯版的改編和原版殊異不大,只在細節的部分做了修改,整體架構幾乎沒什麼變動,然而,田壯壯導演仍然成功地在片中烙印下自己的創作痕跡,某些安排頗具巧思,不只是簡單的重拍而已。個人認為田壯壯的《小城之春》是一部成功且頗有誠意的重拍之作,但新版藝術成就是否就超越了半世紀前費穆導演的原作呢?個人偏私地以為恐怕還力有未逮,甚至相差甚遠!

目前《小城之春》的論述極多,本文的價值絕對難以企及,但基於個人對此片的喜愛,還是希望能說說自己的看法,試圖針對新舊版《小城之春》的差異略做粗淺比較。

劇情概要
《小城之春》雖名曰「小城」,實則是講述一個戰後沒落家庭的感情糾葛。整個劇情只有五個主要角色,戴家的男主人戴禮言,長年因病身體虛弱,妻子周玉紋雖在身旁照顧,但兩人早已分住多時,感情疏離冷淡,生活沉悶、無趣,妹妹戴秀正值青春年華,與了無生氣的禮言形成強烈對比,但她也無法改善家中的一片沉寂,老黃則是家裡僅存的佣人。隨著禮言少時好友章志忱的來到,這個原本平淡的家庭也因此帶來新的色彩,然而,志忱卻正好是玉紋的初戀情人,年少的戴秀此時也對充滿活力的志忱發生好感,劇情就在這幾個人物的情慾與道德掙扎間展開。

場景
《小城之春》所有情節幾乎發生於戴家舊屋以及破落的城牆,場景可說十分單純,人物也被相當程度的簡化,儼然形成一個孤立的世界,但兩者還是存在些許差異。 舊版的「小城」在黑白攝影下,可謂非常荒涼,殘破的戴家顯得毫無生氣,瓦礫遍地,禮言常呆坐在碎瓦邊,看著毫無生氣的舊宅,人也變得毫無生氣,而玉紋時常散步的城牆,也是破舊不堪、雜草叢生,空曠卻寂寥,映照出人物荒蕪的心靈;新版的「小城」也是同樣破舊,但可能因為彩色攝影的關係,就顯得「春意盎然」,紅色小花將庭院點綴得雅緻清新,雖然時節確實是春天,卻「多」了份生氣,禮言時常呆坐的涼庭,就沒有舊版那般破落,而從那座城牆望去,可以看到整齊翠綠的農田和住家,少了一份原作中的孤立感。儘管新版的確是帶給觀眾更優美的視覺饗宴,但卻不如舊版來得傳神達意。

在室內場景設計方面,擁有奧斯卡得主葉錦添的新版《小城之春》,美術水準無疑更勝一籌,據聞連原作女主角韋偉看到新版的場景都非常心動、讚不絕口,而導演田壯壯也妥善利用精美的場景,達到不錯的戲劇效果,比如鏡頭常由屋外向屋內拍,透過中國老式門窗呈現出禁固、壓抑的氛圍;舊版的場景則較為簡陋,著實難以看出戴家曾是大戶人家,但相對地也造成另一種鬱悶、空洞的氣氛。

新vs.舊表現手法
個人認為費穆與田壯壯各有幾處表現手法相當值得探討:

1. 開場:
兩個版本都是以女主角玉紋走在殘破的城牆上做為開場,但導演費穆和田壯壯卻有各自的詮釋方式。在原作中,先是玉紋朝著鏡頭走來,接下來又背著鏡頭遠去,費穆佐以玉紋的自白「住在小城裡,每天過著沒有變化的日子…」直接破題,由女主角向觀眾訴說內心的苦悶;而田壯壯的版本,則以遠景做為開場,城牆和天空佔了銀幕多數比例,而玉紋苗小的身影被包夾在天地之間,形成一種壓抑、無力的狀態。

從一開始,兩個版本都明白地揭示了壓抑的主調,並呈現出不同的敘事觀點,費穆大量運用玉紋的旁白,是由玉紋的角度出發,像是她對往事的一段回顧,而觀眾成為她傾訴心事的對象,對劇情的催化有一定的成效,但以現今的眼光看來,有些旁白不免囉嗦,如一些動作細節的交待,就顯得有點多餘,但是,我想畢竟1948年的中國尚是局勢渾沌不安、教育不普及的年代,費穆導演確實有理由相信他的觀眾可能無法完全明白他的意圖,當然,費穆如此安排也可能自有他的用意,也許是我才疏學淺沒能體會出來吧;而田壯壯則已完全省略旁白,改以大量長拍鏡頭,是全然旁觀的角度,多是中景、全景、遠景來表現,甚至連特寫都不給,鏡頭成為一個遊移的旁觀者,冷靜地觀看一切的人事變化。

2. 划船戲是片中除了老黃之外的四個主要角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共同出遊的場景,個人一直認為十分關鍵,但不知何故,田壯壯的新作卻被輕描淡寫地帶過。費穆對這場戲的經營非常用心,是全片最精彩的場面之一,第一個鏡頭首先是小船划行河上的波紋,接下來是四人共乘小船的遠景,妹妹和禮言坐在前排,玉紋坐在後排,志忱則站在後面掌柁,水的波紋暗喻玉紋原本平靜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漣漪,而掀起這陣漣漪的人正是「掌柁」的志忱。船下暗潮洶湧,船上的人物關係也十分微妙,在前排的妹妹正情竇初開,禮言則重拾笑容,兩人愉快地在前座唱起歌來,顯然他們還不知道背後另外兩人暗藏的情愫,而後排的玉紋和志忱則若有所思地划著船槳,壓抑的情緒完全無法感染到前座的愉悅,前後兩排於是形成不同的氣氛,玉紋和志忱被安排在後排,就是一種隱藏在表面下的情慾暗流。導演藉著玉紋和志忱間的眼神交流,表現出不言可喻的曖昧關係,有趣的是,妹妹所唱的歌曲又句句穿透背後的兩人,如玉紋回頭看著志忱的鏡頭,畫外音正好唱到「人們走過了她的身旁,都要回頭留連地張望…」。在這個簡單的小船上,表面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內在卻蘊含了複雜、深刻的感情流動,對往後的劇情是很重要的關 鍵。可惜在田壯壯的新版中,我們卻只看到一個簡單的遠景,妹妹戴秀起身唱了一首歌,就草率地結束了,使得這個段落變得意義不大,可有可無。

3. 玉紋與志忱第一次在城牆上私會的段落,費穆和田壯壯則分別都有各自的出色詮釋。這個段落主要內容是,志忱主動要玉紋撒謊,和他一同到城牆上走走,之後兩人在城牆上談起彼此之間的事,志忱突然向玉紋提出想帶她走的意願,但玉紋並未做正面的回答。費穆以兩人的的中景和全景鏡頭來處理,藉著兩人不斷地走動和視線不時地飄移,表現人物心中遲疑不定的矛盾,之後,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明明想靠在一起,卻礙於無形的道德壓力,又自動分開,然而有時按耐不住自己的感情,又不自覺地靠在一起,導演以十分精鍊的手法,讓鏡頭從背後注視著兩人欲拒還迎的曖昧情愫,沒有任何對白,卻成功地捕抓到兩人的感情悸動;而田壯壯的手法也頗具巧思,運用與開場相同的遠景,表現兩人飽受壓抑的情感,並另外安排掛在樹上的手帕(原作並無),是玉紋在志忱來到的當天中午,不留神被風吹到樹上的,「手帕」成為玉紋感情的象徵,暗示玉紋極欲掙脫苦悶生活(被風吹走),卻受到傳統道德的束縛(掛在樹上),此時,志忱爬上樹取下「手帕」,暗指玉紋的心已被志忱帶走,但她不敢承認,只好趕緊走開。

4. 志忱與玉紋私會之後,妹妹戴秀主動找志忱陪她玩,志忱成為被動的一方,但他明知卻不做回應,存心讓她找不著,顯現了志忱對兩個女子的不同態度。後經禮言勸說,他還是和戴秀一塊出門,費穆和田壯壯採用了不一樣的手法來訴說接下來的故事。在費穆的版本裡,志忱和戴秀是到城牆上玩,只有戴秀一人快樂地跳舞,而前景的志忱則心事重重,這是剛才志忱與玉紋私會的地方,志忱此時雖然和妹妹在一起,但心裡想的卻是玉紋,甚至嘴裡談的還是玉紋,編導在此將兩個不同的情結同時呈現在銀幕上,形成異樣的對比,最後志忱和妹妹走回家,妹妹在前、志忱在後,保持一定距離,正好又和先前志忱與玉紋返家路上的一會兒近、一會兒疏的曖昧形成另一種對比;田壯壯的版本中,志忱則是隨戴秀來到學校,志忱教戴秀和同學跳交際舞,志忱變成全場的焦點,引起同學們的崇拜,而舊版則完全孤立於世,除了主要的五個角色外,連一個路人都沒有,所有場景都是如此荒涼、靜寞,一如人物的鬱悶心境,新版將志忱和戴秀安排到「塵世」之中,不知用意何在。個人認為,費穆這方面的處理方式比起田壯壯要高明多了。

5. 為戴秀慶生:
戴秀16歲生日的餐聚,是相當重要的轉折,禮言和戴秀因此得知玉紋和志忱的感情,使得原本愉快的慶生會,攪得人人心事重重。出身自舞台的費穆導演,將他熟練的走位、場面調度功力,以及對人物內在感情的細膩掌握充分運用於影片當中。

首先心不在焉的玉紋被置於銀幕的右下角,她不時撫摸自己的臉龐,眼神飄向別處,像是一種自憐,彷彿身旁的一切快樂都與她無關,她不時搶著替別人喝酒,可能是借酒澆愁,也許是借酒壯膽,這讓她接下來的行為展現出前所未見的風騷,她先是微微解開旗袍的鈕扣(倫理的枷鎖),推開上前關心的丈夫,向志忱提出划另一種酒拳,語氣和舉止曖昧又挑逗,和之前刻意壓抑的平淡語調有明顯的不同,但在新的版本裡,這份曖昧似乎就淡了點;另一方面,禮言的感情經營也十分精彩獨到,比如禮言因志忱一句無意之言「她是能喝啊!」意識到自己對妻子的不熟悉,也開始察覺玉紋與志忱間似有不尋常,禮言於是神色落寞地坐在玉紋和志忱之間,此時志忱正興奮地和老黃划著酒拳,而另一旁的玉紋則觸碰自己微醺的臉,呈現出三人不同的情緒,接下來,玉紋主動要求和志忱划拳,志忱又無意說出「這我們以前常來的!」此話又再度加強禮言的懷疑,兩人的手就在禮言神情尷尬的臉部特寫前比劃著,禮言於是不安地在走到旁邊的躺椅坐下,玉紋、志忱划拳的畫外音依舊持續,熱鬧的聲音與孤獨的畫面形成對比。

接著場景轉換到房間,微醉的玉紋側躺在床上,畫外音是小妹和志忱的歡唱聲,不久,他們走進房間,喝醉的志忱忘了應有的克制,他公然牽起玉紋的手,將妹妹戴秀棄於一旁,唱著:「……今天請妳晚上過河到我家…」玉紋則舉止曖昧、欲拒還迎,經妹妹的提醒,志忱才回過神來,放開玉紋的手,走向一旁繼續唱著歌,然而卻眼神閃礫,此時,兩人的關係已在戴秀面前表露無遺。費穆以精心的場面調度、細微的動作、眼神的交流,將劇中人的複雜情感,刻劃得精彩淋漓,拍出強烈的內在張力。

而田壯壯的版本則是另一種面貌,一開始,就是一段長達數分鐘的一鏡到底,藉著演員在鏡頭前的對話、走動、燈光的強弱來表現人物關係,也是有巧思的安排。當禮言對志忱、玉紋的關係開始產生懷疑,志忱正和老黃在一旁划拳,此時鏡頭左搖,坐在燭火前的禮言臉部的光線較亮,和周圍較暗的光線相比,顯得特別突出,四周的陰暗此時加強了他此刻的孤獨。後來,玉紋向志忱提出玩另一種拳的要求,志忱說:「以前也常來的嘛,不過妳贏的也不多。」一句話再讓禮言更加起疑,田壯壯的鏡頭並不給禮言特寫,而是禮言置於玉紋和志忱之間,透過禮言落寞的神情,和其他四人的開心表情在銀幕上形成對比,然後,禮言感傷地走開,也不採用費穆舊版中的跟拍,而是藉由人物邊緣化的走位,來突顯禮言的情緒。

但接下來,田壯壯的處理個人就認為比原作稍微遜色一點,比如禮言懷疑玉紋和志忱的關係之後,就躲到庭院裡痛哭,可是畢竟禮言還只是懷疑,似乎還沒必要到痛哭的地步,再者,比起舊作的音畫對比,新版的感情描寫就顯得較單薄;志忱則躲在房裡唱起外文歌,妹妹和玉紋走到他面前,志忱開始不顧一切想和玉紋調情,甚至拿起她的紅手巾蓋在頭上,像是要把自己獻給玉紋,導演藉著演員的走位表現三人關係,單就此段來看還是相當不錯的,但與原作的內斂卻深刻的感情刻劃相比,就略嫌表面。

6. 離別:
在1948年社會風氣仍保守的中國,這類婚外情的不倫之戀,終究不該有好結果,志忱自然是必須離開的。在1948年的《小城之春》裡,只有戴秀和老黃送志忱出城,玉紋和禮言都沒有隨行,志忱並交待自己在可能會於明年春天回來,沖淡了此次離別的感傷氣氛,另外,他們在路上的幾句談話頗有意思,如志忱言:「以後別再招你大哥生氣了!」戴秀回答:「又不是我惹他的!」這段對話似乎意有所指,志忱於是一臉尷尬,到了田壯壯的新版,這段對話也被保留了下來;而玉紋則獨自一人站在城牆上,也許是看著遠走的志忱,也許是思考著什麼,不久禮言跟上來,和玉紋一同望向遠方,這表示禮言重新走出屋外力圖振作,夫妻兩人的感情似乎也重新建立。舊版的編導給予觀眾一個光明的結尾,既不徒留傷感,也遵從傳統社會的道德意識。

半世紀後的《小城之春》則用另一種方式來詮釋,志忱同樣是由小妹和老黃送出城,但這時志忱並未告知何時會再來,也可能將不再回來,編導在此留下伏筆;而玉紋和禮言同樣也沒親自送志忱,但與原作不同的是,玉紋這回留在家裡和禮言作伴,禮言在院中修剪樹枝,像是要剪掉近日來枝節橫生的思緒,玉紋將暗示她感情的「手帕」交給禮言擦汗,象徵著玉紋將心重新交還禮言,但兩人的話還是不多,接著玉紋繼續她的繡花,回到平常沒有志忱的生活,兩人感情是否重新開始,並沒有明確交待,最後一個鏡頭是城牆的空景,留下一個比舊版更感傷的結尾。

技術
新版的《小城之春》最明顯的進步就是技術的改進。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費穆版的剪接技巧上有一些缺點,如大量的使用溶接過場,對剪接的信心似有不足,而新版的剪接則明顯俐落得多,導演以長拍鏡頭和精心的走位、場面調度,改善了原作在這方面的缺點;當然,1948年的《小城之春》畢竟是半世紀之前的舊作了,技術層面自然無法和現在相提並論,然而,費穆導演對溶接的運用仍有可取之處,如玉紋在城牆上向志忱提起禮言準備為他與小妹作媒,導演藉由兩人在銀幕上左右位置的對調,表現出志忱明顯的不願意,和玉紋明知故問的調侃間左右為難的矛盾,此時,費導演做了有趣的構圖,前景是玉紋和志忱,而背景是一整片天空,彷彿形成一個獨立的二人世界,嘴上提的雖是別人,心裡想的卻是對方。

另外,場景和造型設計都比起原作精美,攝影成就也相當突出,室內景利用昏黃的燈光,表現出壓抑的基調和人物內心的鬱悶,外景則優美宜人,並將人物寄於自然的景色之中,以景物抒發個人情感,儘管感情書寫成就未必超越舊版,但仍不失為一流之作。

結論
新版的《小城之春》表現其實是可圈可點的,他沒有像葛斯范桑照本宣科又惡名昭彰地重拍希區考克名作《驚魂記》,也沒有像好萊塢將原本傑出的外語片翻拍得不倫不類,田壯壯的表現仍有不少可觀之處,只是珠玉在前,費穆的創作才華確實難以超越,做為後世的改編者難免吃力不討好,既然被譽為經典,就表示有許多難以超越之處,如果依樣畫葫蘆就失去重拍的意義,但重新更動也往往無法企及原作(這或許可以解釋何以田壯壯將一些關鍵場面,輕描淡寫地帶過),拍得好被認為是前人種樹的成果,拍糟了又對不起原創作,因此,田壯壯的勇氣是值得讚賞的,相信他自己也很清楚,新的版本依然無法超越半世紀前的舊作,但單就新版的成就來說,還是一部出色的佳作,部分改編個人以為並不遜於原作,比起許多好萊塢的重拍片,田壯壯導演的誠意可謂相當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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