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生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

 

今年二月,女儿在加拿大渥太华的Queensway-Carleton 医院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看到女儿和刚来到世上的小外孙女安静地躺在那设备齐全的产房里,看到医生护士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产后的护理,我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女儿出生在北大荒我自己盖的土坯房中的那些日子……

1975年,在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独立营 (后来改为九三农垦局高峰马场)七年后, 在看不到任何“返城”希望的情况下,我,一个上海66届高中的老知青,和天津姑娘佑敏决定在北大荒结婚了。这在当时是一个无奈而痛苦的决定, 一旦在边疆结婚生子,就意味着准备一辈子“扎根北大荒”了, 意味着放弃返城的念头了。1975年是我忙碌的一年。要结婚就得自己盖房子。当时我已在营部中学担任教师。在学校领导的支持下,我和另外三个准备结婚的男知识青年一起决定在校园里利用业余时间自己盖房。 我们和大泥,脱大坯,垒大墙, 硬是用我们自己脱的大坯盖起了一栋土房。学校为我们申请到了一些砖,用来砌土炕垒火墙。 那真是脱胎换骨的一年。不知身上流了多少汗,手上起了多少茧。到1976年我们就结了婚并搬进那一卧室一厨房的土坯新房,盼着生个孩子,准备过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典型北大荒人的日子了。

1977年春,北大荒那一望无际的雪原刚开始融化。在白桦树刚绽出新芽时,我欣喜地得知妻子怀孕了。那时知青在结婚后,老婆一怀孕就多送回大城市父母家中。 毕竟大城市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然而我们深知双方父母当时都有困难,决定不去为难父母,准备在北大荒自己家里生孩子。这一消息传出,很多知青朋友和当地老乡都来劝我们改变主意。因为当时我们营部只有一个设备简陋的卫生院。佑敏是个倔强而有主意的的人,她说:“本地老乡能在这儿生,我为什麽不行?”于是,一锤定音,不再改变。我们俩就早早开始为生孩子作准备。预产期是十一月,北大荒九月分就开始转冷,我们得备足食品,衣服和柴禾。佑敏有空就缝制小衣服, 准备尿片子。我在房子前开了一片地,种满了黄瓜,西红柿和青椒。又在家里卧室的土炕前挖了一个小地窖,冬暖夏凉,用来储藏食品。我们家院里那一年养了十只母鸡,一夏天攒了几百个鸡蛋, 可以给佑敏坐月子用。一到周末,我就背上水壶拿上砍刀,上山砍柴。当地老乡赶着马车为我拉回了好几车柴禾。我那年近七旬的外婆也特地从上海来东北我家,准备帮忙伺候月子。就在万事俱备只等东风时,知青中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不久后,据说连我这样已经三十出头,又结了婚的似乎也可以报考。于是我就有点“蠢蠢欲动”了。在妻子和外婆的支持下,白天我一面继续教书,一面为孩子出生做准备,到了夜深人静时则是我掌灯苦读,复习迎考的好时间。那时的北大荒,几乎天天一到晚上就停电,我就点一盏马灯看书,重新捡起已经十年未碰的高中课本。

十一月分了。北大荒又被厚厚的大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预产期临近了。据检查胎位很正,情况不错。可营部卫生院的本来胸有成竹的周大夫却坐不住了。她来我家,动员佑敏去师部医院。看来这位给那麽多的农民孩子接过生的大夫对于第一次接生知青的孩子却感到胆怯了。可是在冰天雪地里,去几十里地外的师部,万一在途中有个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佑敏不但不怕,反而宽慰周大夫说:“周大夫我们信得过你!我那儿也不去。”

这一天终于到了。11月8日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刺骨的寒风卷起地上像面粉般的雪,在半空中旋转了半天,又洒下来。人人都躲在房子里守在热炕上,野外见不到一个人影。这一天,天黑得格外早,电又停了。整个大地如死一般的寂静。半夜妻子的肚子开始疼痛起来。周大夫闻声赶来。热心肠的知青邻居张丽新也过来和外婆一起给大夫当下手。按照当地的习俗, 丈夫是不进产房的。于是我的任务就是在厨房烧热水。灶头的烟是通过土炕后再进入烟筒的,所以烧水时也烧了炕。我又将炉子也烧得旺旺的。此时寒风凛冽,风神大发淫威,立誓要把整个地球都变成大冰窖。炉子,灶头,火墙,土炕散发的热气被从门缝,窗缝钻进来的冷风不断地稀释着。黑漆漆的厨房里,灶膛里的火显得格外的亮。我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火苗,凝神听着里屋的声音。妻子的哼叫声,大夫的鼓励声,外婆的安慰声,邻居的张罗声浑杂在一起,可就是听不到孩子降生的哭声。我的心砰砰直跳,担心着妻子和胎儿的安全。时间好像凝固了似的,一分一秒都那末慢。张丽新有时会来厨房端热水,看着她那没有笑容的脸,不用问就知道情况不乐观。几个难揶的小时过去了,张丽新出来对我说:孩子的脑袋大,不容易出来,你能不能去高大夫家把她请来?本来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我,就像接了军令,披上军大衣拔腿出了门。这时已是清晨五点,东方略见鱼肚白。出得门来,我才注意到此时寒风已停,正在飘着小雪花。我踩着雪道,敲开了高大夫的门。高大夫听说,扭头就和我一起来到我家。两个大夫齐心合力,用吸盘吸住了孩子的头,很开就将孩子接了出来。我的女儿呱呱坠地了。张丽新出来给我报喜,母女平安。我急忙跑进里屋,只见妻子苍白的脸上露着疲乏的笑容;外婆欣喜地抱着小重外孙女;两位大夫舒了口气正在整理医疗器具……我迫不急待地从外婆的手中接过我的女儿,抱着她看不够。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就这么来到了这个世界,无畏无惧,因为她的父母,亲友,和一切关心她的人会养育她,爱护她,关怀她!


孩子出生后,我忙里忙外,管吃管喝管取暖。水缸没水了,就去井台挑水;佑敏没有奶,我就跑到奶牛场买了一个大大的牛奶冰砣子。每天砸下一块来喂女儿。外婆精心地照料着佑敏和小女, 并尽可能地让我抽时间复习高考。那些日子里,一到夜里,在炕头拉一个帘,让她们老少都躺下后,就是我复习功课的时间。女儿夜里不大哭闹,似乎她也知道爸爸真面临一个关键时刻。

女儿尚未满月,我就和许多知青一起去五师师部(九三农垦局)参加了文化大革命后的首次高考。考完后,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我为女儿取名“云帆”, 取意于李白诗句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啊,即使我这一辈子离不开北大荒了,也坚信女儿总有一天是会“济沧海”的。万没想到,女儿的降生为我们家带来了好运,不久我就以四门考试总分382分的优异成绩被哈尔滨师范大学生物系录取为77级新生(当时在我们考区,已婚大龄青年只能考黑龙江的师范)。78年二月,云帆小女刚刚学会翻身,就离开北大荒,被外婆和佑敏带去了上海我父母家,我则只身前往哈师大上学。

三十四年后的今天,我们全家都“济沧海”了。我和佑敏在休士顿落了户,云帆则在渥太华安了家。看着眼前的小宝宝出生在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中,有谁会想到她的母亲当初是在北大荒的一个土坯房的土炕上出生的呢?

徐振康
于休士顿  2012-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