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頭林立的虎地

 

要怎麼寫嶺南大學周遭屯門北端的一角的故事?我想起了兩年前學生抗議事件,一天,北學生宿舍外的空地上開始打樁,全校師生才驚覺那地方不屬於嶺南大學,而是某地產商的地盤,學生要求政府跟地產商換地,政府置之不理,事件不了了之,全校師生只好也看著又一個住宅樓盤在大學校園快高長大。

 

這個故事的背後不只關乎這家全香港規模最小的大學,也涉及「虎地」這片地方,地產商與政府的勢力在這片地方留下不少痕跡。當屯門市中心在八十年代末發展起來時,現在大學、富泰村、疊茵庭等地並不存在,那時虎地村還在,現在虎地已經不是村了,不只沒有老虎,連「村」也名不符實了,就像香港大部份地方一樣,只留下令人難以想像往日歲月的古怪地名,沙田沒有「沙」也沒有「田」,天水圍沒有圍村的「圍」,只有無邊無際的石屎森林。

 

政府在九十年代初期收地時,遇到居民頑抗,以前的虎地村我無緣到訪,但聽說以前相當漂亮,有山有水,田野青蔥,部份村民不願離開,也對政府安置賠償不滿,聽說到了嶺南大學搬進來時,事件還未平息,部份學生還聲援村民抗議政府。

 

這些事件似乎已埋在高樓大廈之下,虎地唯一讓人追憶往昔的,大概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嶺南大學北閘旁的花炮會,對大部份嶺南師生及附近居民來說,花炮會及村公所引不起興趣,只有便宜快餐、士多及路邊理髮攤檔,另一樣則是嶺南身後身旁零星的山墳墓地,而幾十年前村民築起來的涼亭,就藏在嶺南巨大軀體的身後,與先人居所一起默默守著不再為人注意的虎地村前塵往事。

 

至於虎地的今生,有著怪異的地景,不知道是像灰色古堡一樣的嶺南大學奇怪,還是把它包圍著的高聳入雲卻毫無引人驚喜的住宅兀突,它們的關係總覺得非常不協調,而大部份嶺南師生也不把附近私人及公共屋村視為社區之一,親身進入過疊茵庭的嶺南人相信不多,雖然它像幾座大山立於嶺南大門外,每當出外總要衝入眼簾。

 

北面的富泰村有一個商場,地面有巴士總站,也有超級市場、酒樓、快餐店、診所,可是,絲毫不算是個市中心,與附近地方的社區關係不強;嶺南飯堂只有一個,吃厭或吃怕了的師生有時會到富泰用膳,路線是走出校門,經過乾淨且行人寥落的行人道,橫過馬路(沒有人會爬上極不方便的天橋!),直達商場,沿途不會看到任何店舖,或令人好奇的風景,因為這兒沒有街道!而富泰地面的巴士總站,也幾乎與嶺南大學無關,大部份師生都在青山公路兩邊的巴士站候車而矣。

 

這片屯門北端的地方,沒有哪個地點可以稱為中心,中心是屯門市中心,學生謔稱為”downtown”,這兒卻只有散落在平原上的各個堡壘:景峰花園、兆康苑、屯門醫院、嶺南大學、富泰、疊茵庭等等。我翻開過一本印有不同年份的屯門規劃圖,發現六十年代這一帶是林地與農田,以深綠與淺綠表示,現在則被各種顏色佔據,有藍色的學校,有黃色的住宅甲,有淺粉紅的住宅乙,外圍包著綠帶,如果親身在現場看,感受更深,眾位巨人佔據著大地各處,開發這片屯門小北方,看到四周總有地盤施工,塵土飛揚,聽到機械化的打樁聲,大地搖撼,赫然發現這裡是有待開墾的「發展中國家」。 

 

那當然是一場地產發展商角逐戰,政府作為全香港的大地主及大業主,也加入其中,背後是金錢與權力,鬥過難分難解,形勢似乎不像天水圍被某發展商雄踞的景況,但到底嶺南在戰場裡是個小角色,當年獲政府賜予一片荒山野嶺已是皇恩浩蕩,學生的北宿自此被石屎森林隔絕於本部校園之外,只是權勢不均的一個極端的空間反映。

 

「角逐」是個有點軍事味道的詞,如果用經濟術語,不理多麼寡頭,也算是「市場競爭」,在香港這個祟尚競爭地方,競爭總意味「開放」、「進步」,但這兒卻不見得很開放,反而處處見到各據一方的山頭林立,山頭之間盡是公路,遠看時不知通道在那兒,通常是橫亙在公路上的天橋,或山頭之間不起眼的小徑。

 

就以嶺南大學為例,設計校園的建築師得過甚麼大獎,我倒不十分欣賞,它的特點是外面看來像個靠在山邊的城堡,外牆上的窗戶很小,數量也不多,設計師原意是把青山公路的雜聲排拒在外,而進門後兩旁是花園,有一點四合院的味道,只是花園使用的人不多,用巨型圍牆包圍著兩個人煙稀少的花園。

 

正對面的疊茵庭,視線穿不過重重屏障,屋苑的開放公共空間由大廈包圍著,就是較早建成的兆康苑也如此,遠看只見畢直高樓,穿過大廈之間才發現中央廣場被多幢棕色的高層住宅大廈包圍著,廣場上有不少居民在休憩,還種了幾棵翠綠的大樹,這兒不是翠綠環抱,而是住宅環抱著一丁點翠綠。

 

這場競逐帶來的是各建築群互不對話,幾個巨人各自以背面示人,互不瞅睬,面相與胸懷用手掩蓋著。

 

即將通車的西鐵可能是唯一能貫穿幾大巨人的樞紐,可以預想到兆康站將變成一個小型中心區域,附近樓盤也以二十多分鐘到市區作招徠,唯一令這裡業主盼待的是,不知沉淪多時樓價與租金會否重拾一個半個小陽春的好光景?但建築群各自為政的佈局很難有甚麼改變,只是人潮會不停以兆康為中心流動,它通勤的必經地,而到傍晚大家又躲回自己的圍牆內的小天地。

 

坦白說,西鐵可能是香港樣子最醜陋的公共交通工具,作為二十一世紀的流動地景(moving landscape),它以灰為主色,如一條大蛇,硬生生地穿過翠綠的新界西北半空,坐巴士出入市區,欣賞車窗風景的雅興會被它破壞不少,西鐵的美學之所以會被接受,正由於互不理會的建築文化,因為各自要爭奪的不是周遭和諧的環境,而是高層向外眺望的機會,那才是樓價的關鍵之一,那才是在金錢與權力支撐著的一種拔高與凌空的慾望,慾望底下絕對容得下西鐵對美感的擾亂,而壓在更底下有關這片地方的陳年往事,也只好長埋黃土,黃土上更是重重水泥與鋼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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