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靜 樹 》

在 這 個 世 界 上 ， 到 底 有 哪 個 地 方 是 完 全 安 靜 的 ？

靜 兒 閉 上 眼 睛 ， 嘗 試 放 下 沉 重 的 軀 體 ， 讓 疲 憊 的 靈 魂 永 遠 安 躺 。 耳 伴 的 風 聲 颯 颯 地 響 ， 像 隻 冤 魂 般 無 力 地 呼 喚 。 沒 用 的 。 靜 兒 想 著 。 她 拿 起 床 邊 梳 妝 台 上 的 藥 瓶 ， 用 力 地 緊 握 著 ， 如 果 那 是 玻 璃 瓶 就 好 ， 碎 定 的 ， 她 可 以 不 用 抑 藥 ， 讓 血 和 水 甚 至 是 淚 水 一 併 流 乾 就 一 了 百 了 ， 可 這 是 膠 瓶 ， 比 很 多 東 西 都 要 堅 固 。 她 想 起 小 時 候 ， 婆 婆 說 過 那 遙 遠 的 世 界 裡 有 一 棵 安 靜 樹 ， 只 要 你 能 到 達 那 裡 ， 躺 在 它 的 腳 下 ， 全 世 界 的 聲 音 都 沒 有 了 ， 那 輕 飄 飄 的 風 聲 不 再 是 風 聲 ， 如 鐵 鎚 搥 著 心 坎 的 心 跳 聲 也 會 停 止 下 來 。

房 間 空 無 一 人 ， 靜 得 很 ， 只 剩 下 她 微 弱 的 呼 吸 聲 。 剛 才 的 風 少 點 了 ， 更 增 加 了 空 洞 。 天 已 黑 齊 ， 窗 外 是 一 串 串 昏 黃 色 的 燈 光 ， 晃 動 著 。 偶 爾 一 輛 電 單 車 在 公 路 上 飛 馳 ， 發 出 和 路 面 摩 擦 的 尖 叫 ， 之 後 漸 漸 遠 去 。 靜 兒 環 顧 一 回 房 間 ， 窗 檯 上 有 她 跟 阿 輝 的 結 婚 照 ， 還 有 一 隻 印 有 羅 馬 數 字 的 鐘 ， 它 有 規 律 地 報 告 著 每 一 秒 的 過 去 ， 壓 根 兒 沒 有 休 息 的 意 思 ， 那 聲 音 續 漸 擴 大 ， 好 像 要 把 整 個 空 間 吞 噬 。

她 呼 出 一 口 氣 ， 深 沉 的 ， 無 論 她 輕 歎 多 少 次 ， 跟 阿 輝 離 婚 的 事 實 是 不 會 改 變 的 了 。 可 是 她 忍 不 住 又 再 歎 息 ， 好 像 每 呼 一 口 氣 就 能 把 悶 在 心 裡 的 怨 和 憾 一 點 一 滴 地 根 除 。 她 不 知 道 ， 大 氣 是 不 留 情 的 ， 她 呼 的 每 一 口 氣 ， 都 會 融 和 在 空 氣 裡 ， 那 末 ， 所 有 的 怨 和 憾 反 而 擴 散 開 來 ， 充 斥 著 整 個 房 間 並 包 圍 著 她 ， 又 暗 裡 恥 笑 她 的 懦 弱 。 阿 輝 的 精 神 面 貌 無 休 止 地 盤 旋 在 她 的 眼 前 ， 她 的 心 快 要 窒 息 了 。 快 來 救 我 ！ 她 的 內 心 呼 喊 著 。 為 何 你 不 來 救 我 ？ 為 何 你 要 離 開 我 ？ 為 何 你 不 再 愛 我 ？

她 想 起 那 些 跟 他 快 樂 的 時 光 ， 跟 他 相 識 的 情 景 ， 他 的 笑 語 ， 他 的 肩 膊 ， 他 在 一 顆 大 樹 前 向 她 求 婚 ， 她 答 應 了 ， 他 也 答 應 她 要 照 顧 她 一 生 一 世 ， 她 擁 著 他 ， 沒 有 任 何 保 留 ， 以 為 這 生 就 要 付 託 給 他 ， 因 而 感 動 得 顫 抖 起 來 ， 也 發 不 出 任 何 聲 音 ． ． ． 她 愈 想 愈 痛 心 ， 眼 淚 悄 悄 地 從 臉 龐 滑 下 ， 她 不 想 哭 出 來 ， 可 是 不 由 自 主 地 發 出 間 斷 的 嗚 咽 聲 ， 這 一 來 就 一 發 不 可 收 拾 ， 她 的 身 體 也 開 始 隨 著 擴 大 的 哭 聲 而 抽 搐 。 那 些 曾 經 有 過 的 承 諾 和 對 將 來 的 憧 憬 ， 一 個 個 像 肥 皂 泡 般 幻 滅 了 ， 可 是 她 還 是 瘋 狂 地 想 念 他 ， 好 想 念 他 。

扭 開 藥 瓶 是 那 樣 不 費 吹 灰 之 力 ， 把 安 眠 藥 吞 下 也 無 難 度 可 言 ， 唯 一 令 靜 兒 留 戀 這 個 世 界 的 ， 是 對 阿 輝 的 思 念 。 把 藥 丸 放 進 嘴 裡 ， 第 一 粒 ， 吞 下 了 ， 阿 輝 跟 她 說 ： 「 我 們 分 開 吧 ！ 」 第 二 粒 ， 吞 下 了 ， 阿 輝 在 一 次 衝 突 裡 向 她 大 喊 ： 「 為 何 我 們 總 是 三 天 一 小 吵 ， 五 天 一 大 吵 ？ 」 第 五 粒 ， 吞 下 了 ， 他 在 第 一 次 結 婚 週 年 紀 念 日 裡 說 ： 「 我 要 和 你 至 少 共 渡 一 百 次 結 婚 週 年 ． ． ． 」 第 十 粒 ， 也 吞 下 了 ， 他 跟 她 帶 上 介 指 ， 甜 絲 絲 地 揭 開 她 的 頭 紗 吻 她 ， 她 的 笑 容 也 是 甜 絲 絲 的 ． ． ． 一 粒 藥 就 是 一 次 回 憶 ， 回 憶 愈 多 ， 吞 下 藥 丸 的 數 目 也 愈 來 愈 不 受 控 制 ． ． ．

是 啊 ！ 安 靜 樹 在 那 裡 呢 ？ 是 否 只 要 這 樣 躺 臥 著 ， 已 去 世 的 婆 婆 就 會 走 近 ， 然 後 領 著 她 到 安 靜 樹 的 跟 前 ？ 愛 情 彷 彿 是 一 場 集 猶 豫 、 焦 慮 、 擔 憂 、 嫉 妒 、 不 安 和 令 人 失 望 的 賽 跑 ， 沒 有 陪 跑 者 ， 沒 有 啦 啦 隊 。 她 一 直 以 為 ， 他 會 在 終 點 等 她 ， 所 以 就 算 累 極 了 ， 也 繼 續 死 命 的 跑 ， 等 她 跑 完 了 ， 累 壞 了 ， 才 發 現 終 點 空 無 一 人 。 眼 皮 很 沉 重 ， 她 要 閉 上 眼 了 。 空 中 的 ， 地 上 的 ， 在 內 的 ， 在 外 的 ， 以 前 的 還 是 未 來 的 聲 音 － 不 論 是 柔 揚 悅 耳 的 音 樂 、 鬧 市 人 群 的 喧 嚷 、 關 懷 備 至 的 呵 護 、 歇 斯 底 里 的 咒 罵 ． ． ． 都 會 漸 漸 淡 出 ， 消 失 於 她 的 世 界 之 內 。

就 在 那 一 剎 ， 黑 暗 沒 有 了 ， 猛 烈 的 強 光 剌 進 她 緊 閉 的 眼 睛 ， 使 她 不 得 不 微 微 張 開 察 看 究 竟 。 立 於 她 眼 前 的 是 一 棵 巨 大 參 天 的 樹 ， 銀 白 色 的 樹 身 ， 開 滿 了 銀 白 色 的 花 。 她 知 道 這 就 是 婆 婆 說 的 安 靜 樹 ， 它 一 動 不 動 的 寧 靜 的 安 躺 著 － 再 沒 有 風 聲 ， 再 沒 有 水 聲 － 她 嘗 試 開 口 說 話 ， 也 沒 有 聲 音 ， 她 開 始 著 急 了 。 為 甚 麼 ？ 她 反 問 著 ， 為 何 她 終 於 來 到 了 完 全 安 靜 的 地 方 ， 內 心 卻 沒 有 平 靜 下 來 ？ 她 走 到 它 的 腳 下 ， 抬 頭 仰 望 那 一 片 銀 白 ， 渴 望 著 平 靜 的 降 臨 。 這 時 ， 她 發 現 一 個 男 孩 正 坐 在 樹 梢 上 ， 並 降 落 在 她 的 跟 前 ， 用 溫 暖 的 笑 容 迎 接 她 。

男 孩 只 有 七 八 歲 ， 高 度 也 只 及 靜 兒 的 腰 ， 一 雙 水 汪 汪 的 黑 眼 睛 純 得 能 容 下 世 間 上 所 有 的 的 悲 傷 。 靜 兒 俯 下 身 ， 一 臉 狐 疑 地 問 道 ： 「 你 是 ． ． ． ？ 」 奇 怪 ！ 她 竟 然 可 以 說 話 了 ！

他 親 切 地 說 ： 「 我 明 白 的 ， 你 的 痛 苦 ， 我 全 都 明 白 啊 ！ 」

她 覺 得 更 困 惑 了 ， 問 道 ： 「 你 怎 知 道 我 在 痛 苦 呢 ． ． ． 」

靜 兒 還 沒 有 說 完 要 說 的 話 ， 男 孩 已 經 伸 出 雙 手 ， 輕 輕 的 把 她 擁 進 懷 裡 去 。 他 的 動 作 是 那 樣 率 真 而 溫 柔 ， 靜 兒 縱 然 有 點 驚 訝 ， 卻 沒 有 反 抗 。 男 孩 耳 語 道 ： 「 安 靜 樹 啊 安 靜 樹 ， 讓 她 的 心 安 靜 吧 ！ 讓 她 不 再 痛 苦 吧 ！ 讓 她 在 過 去 與 未 來 的 夾 縫 中 ， 忘 記 過 去 ， 然 後 好 好 的 往 前 走 吧 ！ 」

那 就 是 安 靜 樹 撫 平 內 傷 的 咒 語 嗎 ？ 她 緩 緩 的 跌 跪 在 地 上 ， 任 由 男 孩 輕 輕 拍 著 她 的 背 ， 唱 著 她 聽 不 明 白 的 童 謠 。 歌 聲 是 那 樣 悅 耳 ， 彷 彿 滲 進 了 靜 兒 的 內 心 ， 以 溫 熱 的 關 懷 保 護 著 它 ， 又 逐 漸 減 去 了 它 的 痛 楚 。 在 安 靜 樹 下 ， 靜 兒 終 於 可 以 得 到 徹 底 的 平 靜 ， 所 有 曾 經 和 阿 輝 有 過 的 快 樂 和 憂 傷 ， 好 像 已 經 隨 著 男 孩 的 歌 聲 ， 繞 過 安 靜 樹 高 崇 的 樹 身 ， 飄 到 世 界 的 盡 頭 ， 四 周 都 充 滿 著 新 生 的 喜 悅 了 。

男 孩 放 開 靜 兒 說 道 ： 「 沒 事 了 。 回 去 吧 ！ 你 的 家 人 等 著 你 啊 ！ 」

是 怎 麼 的 一 回 事 ？ 掉 進 深 谷 的 人 ， 折 斷 了 腿 ， 那 有 力 氣 再 爬 上 來 ？ 死 掉 了 的 亡 魂 ， 那 可 以 重 生 ？ 可 是 靜 兒 確 信 男 孩 說 了 那 樣 的 話 ： 「 不 用 懷 疑 ， 也 不 用 猶 豫 ， 你 已 經 重 生 了 。 」

「 我 真 的 可 以 嗎 ？ 」

「 安 眠 藥 沒 有 讓 你 安 睡 ， 它 只 帶 你 來 到 另 一 個 更 不 平 靜 的 世 界 ， 一 個 外 在 極 度 平 靜 但 內 心 從 沒 有 平 靜 過 的 世 界 。 開 不 了 口 說 話 ， 只 會 令 你 更 加 煩 躁 。 你 的 煩 惱 會 因 為 長 眠 地 下 而 解 決 嗎 ？ 從 來 沒 有 。 你 真 的 不 想 生 存 下 去 嗎 ？ 其 實 不 然 。 一 刻 的 痛 苦 ， 會 延 續 終 生 嗎 ？ 如 果 已 經 完 全 平 靜 下 來 ， 你 就 承 受 得 起 續 漸 淡 化 的 痛 苦 吧 ！ 縱 使 在 夢 中 ， 你 還 是 會 掉 眼 淚 ， 可 已 經 是 經 過 苦 難 後 而 懂 得 更 多 的 感 慨 之 淚 了 。 一 抹 淡 淡 的 哀 愁 將 偶 然 飄 過 ， 卻 奪 不 走 你 要 堅 強 勇 敢 地 生 活 下 去 的 意 志 。 在 你 豁 了 出 去 要 看 看 甚 麼 是 安 靜 樹 的 一 刻 起 ， 你 根 本 就 懷 有 要 安 靜 地 活 下 去 的 願 望 ， 於 是 ， 它 就 安 慰 了 你 ， 實 現 了 你 的 願 望 。 」

她 的 心 真 的 空 了 。 執 迷 不 悟 ， 才 會 痛 苦 。 愛 是 付 出 而 不 應 該 是 痛 苦 ， 更 不 應 是 執 迷 不 悟 。 懂 得 愛 人 ， 就 應 該 知 道 何 時 放 手 。

靜 兒 打 從 心 裡 感 激 地 說 ： 「 你 和 安 靜 樹 救 了 我 ， 我 將 何 以 為 報 ？ 」

男 孩 擺 了 擺 手 說 ： 「 請 更 好 地 活 下 去 ， 將 來 有 機 會 再 謝 我 吧 ！ 」

她 還 不 及 細 想 男 孩 的 話 ， 銀 白 色 的 安 靜 樹 ， 竟 已 變 得 墨 綠 成 蔭 ， 她 正 要 問 個 究 竟 ， 眼 前 卻 有 一 片 光 強 烈 得 使 她 閉 上 了 眼 ， 再 睜 開 眼 的 時 候 ， 她 已 甦 醒 過 來 ， 躺 在 病 床 上 。 身 邊 的 父 親 和 姊 姊 ， 喜 孜 孜 地 迎 上 來 噓 寒 問 暖 ， 母 親 因 女 兒 死 裡 逃 生 ， 驚 喜 得 淚 流 滿 臉 。 靜 兒 擁 著 母 親 ， 發 現 自 己 真 自 私 ， 一 個 人 在 世 上 ， 並 不 只 是 一 個 人 的 存 在 ， 如 果 不 是 靠 著 身 邊 許 許 多 多 人 的 關 愛 ， 我 們 那 有 可 能 成 為 完 整 的 生 命 呢 ？

她 突 然 想 到 沒 有 跟 男 孩 道 別 就 回 來 了 ， 他 最 後 說 的 那 句 話 ， 是 暗 示 他 倆 會 再 見 嗎 ？ 還 是 ， 她 剛 剛 發 了 一 場 似 真 非 假 的 夢 ， 她 的 求 生 意 志 塑 造 了 一 位 善 良 靈 性 的 男 孩 還 有 一 棵 歌 頌 生 命 的 安 靜 樹 ？

外 頭 是 綠 樹 成 蔭 的 八 月 天 ， 蟬 的 叫 聲 一 定 很 響 ， 萬 物 有 靈 ， 生 生 不 息 ， 如 果 離 開 了 這 個 世 界 ， 再 聽 不 到 任 何 聲 音 ， 不 是 太 可 惜 了 嗎 ？ 不 管 夢 也 好 ， 真 實 也 好 ， 靜 兒 決 定 要 更 好 地 活 下 去 ， 如 果 將 來 有 緣 再 見 ， 她 希 望 能 快 樂 地 向 他 說 聲 謝 謝 。

－ 完 －